玉树庭前诸谢 [玉树庭前诸谢——比喻人家子弟都很好,像玉树生长在庭苑中一样。“诸谢”,指晋代谢玄、谢朗等。《晋书·谢玄传》:“(玄)与从兄朗俱为叔父安所器重。安尝戒约子侄,因曰:‘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玄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紫荆花下三田。埙篪 [埙(xūn)篪(chí)——埙、篪,都是古乐器名。《诗经·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壎(埙),仲氏吹篪。”老大吹着埙,老二吹着篪,兄弟在一起吹奏;因而把这两字作为兄弟和睦的意思。] 和好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多少争财竞产,同根苦自相煎。相持鹬蚌 [鹬蚌——古代寓言:一只鹬鸟把它的长嘴啄进了蚌壳,大蚌就赶紧闭起蚌壳,夹住鹬鸟的嘴;相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结果被一个打鱼的人都捉去了。事见《战国策》。] 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兄弟和睦的。
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人为善的。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 [《十三经》,《六经》,《五经》——儒家的几部经典著作的总称。《易》、《书》、《诗》、《礼》、《春秋》,称为《五经》。加上《乐经》(已佚),就是《六经》。《易》;《书》;《诗》;《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左传》、《公羊传》、《穀梁传》;《论语》;《孝经》;《孟子》;《尔雅》:这十三部书,总名为《十三经》。] ;释教有诸品大藏金经 [诸品大藏金经——指佛教重要经典的总称。佛教大藏经共八千余卷。] ;道教有《南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 [《南华冲虚经》——即《庄子》。唐代皇帝崇奉道教,改名《庄子》为《南华真经》;后又改称为《南华冲虚经》。道教道藏,共五千二百卷。] :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依我说,要做好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孝”字。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较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挣扎过活。现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此岂是孝子所为?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再说至爱的莫如夫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年一段。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从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象手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兄弟,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终身缺陷。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 [国朝——说书人(作者)对他本朝代的敬称。这里指的是明朝。] 的故事,乃是“滕大尹鬼断家私”。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弟兄,都不关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正是:
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 [北直——北直隶省的简称,约相当于现在北京市及河北省地;是和“南直”相对而言的。] 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吃些现成茶饭,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
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挣些利钱穿共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
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庄打扮,颇有几分姿色:
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身躯赛着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 [跟脚——根底。] ,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去。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孙女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 [断送——这里指衣衾棺椁等葬殓衣物。] 。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过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真个是:
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乘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家男女都来磕头,称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美,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说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他;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倒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 [做声分——声分,同身分。做声分,犹如说摆格,拿架子;抬高自己地位的意思。] 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叫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倒受他呕气。”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过了两个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子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 [上寿——能活到百岁以上的意思。] 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重阳儿周岁,整备做晬盘故事 [做晬(zuì)盘故事——过去习俗:小孩满周岁时,把弓矢纸笔,刀尺针线,以及食品玩具等,放在盘里,让小孩子抓,以试验他的智愚、嗜好,和前途的发展:俗名“抓周”,就是本文所说的“做晬盘故事”。(详见《颜氏家训》)] 。里亲外眷,又来作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日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捏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日,备了果酒,领他去拜师父。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 [像意——惬意。] 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惯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大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又想道:“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回到房中,偶然脚慢,绊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掸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幺喝六 [呼幺喝六——博具骰子上刻有“幺”、“六”;赌博时大声嚷叫,要“幺”或“六”,称为“呼幺喝六”。引申为盛气凌人,高声呵叱的意思。] ,打僮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是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倪太守自知病笃,唤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以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这段话,我都写绝在家私簿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簿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忧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去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两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良善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 [忒(tè)杀——太过于。] 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孩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们身边讨气吃。”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终身么?莫要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簿子,却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 [行乐图——画像,或人们游玩消遣的画图,叫做“行乐图”。] ,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子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他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了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且说倪善继得了家私簿子,又讨了各仓各库钥匙,每日只去查点家财什物,那有功夫走到父亲房里问安。直等呜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报知凶信,夫妻两口方才跑来,也哭了几声老爹爹,没一个时辰就抽身去了,到委着梅氏守尸。幸得衣衾棺椁诸事都是预办下的,不要倪善继费心。殡殓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两口守着孝堂,早暮啼哭,寸步不离。善继只是点名应客,全无哀痛之意,七中便择日安葬。回丧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倾箱倒箧,只怕父亲存下些私房银两在内。梅氏乖巧,恐怕他收去了他的行乐图,把自己原嫁来的两只箱笼,到先开了,提出几件旧衣裳,教他夫妻两口检看。善继见他大意,到不来看了。夫妻两口儿乱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声大哭。那小孩子见亲娘如此,也哀哀哭个不住,恁般光景:
任是泥人应堕泪,从教铁汉也酸心。
次早,倪善继又唤个做屋匠来,看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儿子做亲。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伙都没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两个丫鬟,只拣大些的又唤去了,只留下十一二岁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厨下取饭,有菜没菜,都不照管。梅氏见不方便,索性讨些饭米,堆个土灶,自炊来吃,早晚做些针黹,买些小菜,将就度日。小学生倒附在邻家上学,束脩 [束脩——束,十块,一捆;脩,干肉。束脩,古人初次拜见尊长时所进的贽见礼物。后来称学生致送教师的学费为束脩。] 都是梅氏自出。善继又屡次叫妻子劝梅氏嫁人,又寻媒妪与他说亲;见梅氏誓死不从,只得罢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语,所以善继虽然凶狠,也不将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阴似箭,善述不觉长成一十四岁。原来梅氏平生谨慎,从前之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提,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无益有损。守得一十四岁时,他胸中渐渐泾渭分明 [泾渭分明——泾渭,两条水名。泾水是浑浊的,渭水是清的,两水会合在一处,清浊分得很清楚;引申为明白是非的意思。] ,瞒他不得了。一日,向母亲讨件新绢衣穿。梅氏回他没钱买得。善述道:“我爹做过太守,止生我弟兄两人,见今哥哥恁般富贵,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够了,是怎地?既娘没钱时,我自与哥哥要去。”说罢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儿,一件绢衣,值甚大事,也去开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积福’;‘小来穿线,大来穿绢’。若小时穿了绢,到大来线也没得穿了。再过两年,等你读书进步,做娘的情愿卖身来做衣服与你穿着。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缠他什么?”善述道:“娘说得是。”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想着:“我父亲万贯家私,少不得兄弟两个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 [随娘晚嫁拖来的油瓶——妇女改嫁叫做“晚嫁”;把前夫的子女带到后夫家养育,叫做“拖油瓶”;这种子女叫做“油瓶”,是一种轻蔑的意思。] ,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顾?娘又是恁般说?终不然,一匹绢儿没有我分,直待娘卖身来做与我穿着?这话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心生一计,瞒了母亲,径到大宅里去寻见了哥哥,叫声“作揖”。善继到吃了一惊,问他来做什么。善述道:“我是个缙绅子弟,身上褴褛,被人耻笑,特来寻哥哥讨匹绢去做衣服穿。”善继道:“你如要衣服穿,自与娘讨。”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继听说“家私”二字,题目来得大了,便红着脸问道:“这句话是那个教你说的?今日来讨衣服穿,还是来争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装装体面。”善继道:“你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纵有万贯家私,自有嫡子、嫡孙,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撺掇,到此讨野火吃 [讨野火吃——火,指饭食;讨野火吃,犹如说打野食,就是讨便宜的意思。] ?莫要惹着我性子,叫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着你性子便怎地?难道谋害了我娘儿两个,你就独占了家私不成?”善继大怒,骂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牵住他衣袖儿,捻起拳头,一连七八个栗暴,打得头皮都青肿了。善述挣脱了,一道烟走脱,哀哀的哭到母亲面前来,一五一十,备细述与母亲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训,打得你好!”口里虽如此说,扯着青布衫,替他摩那顶上肿处,不觉两泪交流。有诗为证:
少年嫠妇拥遗孤,食薄衣单百事无。 只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树判荣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继藏怒,到遣使女进去致意,说:“小学生不晓世事,冲撞长兄,招个不是。”善继兀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个族人在家,取出父亲亲笔分关 [分关——分家的字据、凭照。] ,请梅氏母子到来,公同看了,便道:“尊亲长在上,不是善继不肯养他母子,要撵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与我争取家私,发许多说话。诚恐日后长大,说话一发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东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亩,都是遵依老爹爹遗命,毫不敢自专。伏乞尊亲长作证。”这伙亲族,平昔晓得善继做人利害;又且父亲亲笔遗嘱,那个还肯多嘴做闲冤家,都将好看的话儿来说。那奉承善继的说道:“‘千金难买亡人笔。’照依分关,再没说了。”就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说道:“‘男子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着嫁时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没根基了,只要自去挣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个命在。”梅氏料道在园屋居住,不是了日,也只得听凭分析,同孩儿谢了众亲长,拜别了祠堂,辞了善继夫妇,教人搬了几件旧家伙,和那原嫁来的两只箱笼,雇了牲口骑坐,来到东庄屋内。只见荒草满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湿,怎生住得,将就打扫一两间,安顿床铺。唤庄户来问时,道:“这五十八亩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还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赔粮。”梅氏只叫得苦。到是小学生有智,对母亲道:“我弟兄两个,都是老爹爹亲生,为何分关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缘故。——莫非不是老爹爹亲笔?自古道:‘家私不论尊卑。’母亲何不告官申理?厚薄凭官府判断,到无怨心。”梅氏被孩儿提起线索,便将十年来隐下衷情,都说出来,道:“我儿休疑分关之语。这正是你父亲之笔。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临终之日,只与我行乐图一轴,再三嘱付:‘其中含藏着哑谜,直待贤明有司在任,送他详审,包你母子两口有得过活,不致贫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行乐图在那里?快取来与孩儿一看。”梅氏开了箱儿,取出一个布包来,解开包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纸封裹着。拆了封,展开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齐下拜。梅氏通陈道:“村庄香烛不便,乞恕亵慢。”善述拜罢,起来仔细看时,乃是一个坐像,乌纱白发,画得丰采如生,怀中抱着婴儿,一只手指着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只得依旧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烦闷。
过了数日,善述到前村要访个师父讲解,偶从关王庙前经过,只见一伙村人,抬着猪羊大礼,祭赛关圣。善述立住脚头看时,又见一个过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来闲看,问着众人道:“你们今日为甚赛神?”众人道:“我们遭了屈官司,幸赖官府明白,断明了这公事。向日许下神道愿心,今日特来拜偿。”老者道:“甚么屈官司?怎生断的?”内中一人道:“本县向奉上司明文,十家为甲。小人是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个赵裁,是第一手针线,常在人家做夜作,整几日不归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归。老婆刘氏央人四下寻觅,并无踪迹。又过了数日,河内 [氵吞] [(氵吞)——同汆。] 出一个尸首,头都打破的。地方报与官府。有人认出衣服,正是那赵裁。赵裁出门前一日,曾与小人酒后争句闲话,一时发怒,打到他家,毁了他几件家伙,这是有的。谁知他老婆把这桩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县听信了一面之词,将小人问成死罪,同甲不行举首,连累他们都有了罪名。小人无处伸冤,在狱三载。幸遇新任滕爷。他虽乡科出身 [乡科出身——科举取士制度:每隔三年,分别在京城及各省城举行一次乡试。有了秀才或监生资格的人,都可应试;考取了的称为“举人”。乡科出身,就是举人出身的意思。] ,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审时节,哭诉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争嚷,不是深仇,怎的就谋他一命?’准了小人状词,出牌拘人覆审。滕爷一眼看着赵裁的老婆,千不说,万不说,开口便问他:‘曾否再醮?’刘氏道:‘家贫难守,已嫁人了。’又问:‘嫁的甚人?’刘氏道:‘是班辈 [班辈——辈份、年龄相等同的意思。] 的裁缝叫沈八汉。’滕爷当时飞拿沈八汉来,问道:‘你几时娶这妇人?’八汉道:‘他丈夫死了一个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爷道:‘何人为媒?用何聘礼?’八汉道:‘赵裁存日,曾借用过小人七八两银子。小人闻得赵裁死信,走到他家探问,就便取讨这银子。那刘氏没得抵偿,情愿将身许嫁小人,准折这银两,其实不曾央媒。’滕爷又问道:‘你做手艺的人,那里来这七八两银子?’八汉道:‘是陆续凑与他的。’滕爷把纸笔教他细开逐次借银数目。八汉开了出来,或米,或银,共十三次,凑成七两八钱之数。滕爷看罢,大喝道:‘赵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平人!’便用夹棍夹起。八汉还不肯认。滕爷道:‘我说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本盘利,难道再没第二个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赵裁?必是平昔间与他妻子有奸,赵裁贪你东西,知情故纵,以后想做长久夫妻,便谋死了赵裁,却又教导那妇人告状,捻在成大身上。今日你开帐的字,与旧时状纸笔迹相同,这人命不是你是谁?’再教把妇人拶起,要他承招。刘氏听见滕爷言语,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师 [鬼谷先师——指鬼谷子,古代高士;相传是战国时苏秦、张仪的老师;擅长军事、政治的学问。] 一般,魂都惊散了,怎敢抵赖;拶子套上,便承认了。八汉只得也招了。——原来八汉起初与刘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来往来勤了,赵裁怕人眼目,渐有隔绝之意。八汉私与刘氏商量,要谋死赵裁,与他做夫妻。刘氏不肯。八汉趁赵裁在人家做生活回来,哄他店上吃得烂醉,行到河边,将他推倒,用石块打破脑门,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妇人回去;后因尸骸浮起,被人认出。八汉闻得小人有争嚷之隙,却去唆那妇人告状。那妇人直待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汉谋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语。却被滕爷审出真情,将他夫妻抵罪,释放小人宁家 [宁家——回家。] 。多承列位亲邻斗出公分,替小人赛神。——老翁,你道有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贤明官府,真个难遇!本县百姓有幸了!”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说与母亲知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有恁地好官府,不将行乐图去告诉,更待何时?”母子商议已定,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个黑早,领着十四岁的儿子,带了轴儿,来到县中叫喊。大尹见没有状词,只有一个小小轴儿,甚是奇怪,问其缘故。梅氏将倪善继平昔所为,及老子临终遗嘱,备细说了。滕知县收了轴子,教他且去,“待我进衙细看。”正是:
一幅画图藏哑谜,千金家事仗搜寻。 只因嫠妇孤儿苦,费尽神明大尹心。
不题梅氏母子回家。且说滕大尹放告已毕,退归私衙,取那一尺阔、三尺长的小轴,看是倪太守行乐图:一手抱个婴孩,一手指着地下。推详了半日,想道:“这个婴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说了;那一手指地,莫非要有司官念他地下之情,替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有亲笔分关,官府也难做主了。他说轴中含藏哑谜,必然还有个道理。若我断不出此事,枉自聪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将画图展玩,千思万想,如此数日,只是不解。也是这事合当明白,自然生出机会来。——一日午饭后,又去看那轴子时,丫鬟送茶来吃,将一手去接茶瓯,偶然失挫,泼了些茶,把轴子沾湿了。滕大尹放了茶瓯,走向阶前,双手扯开轴子,就日色晒干,忽然日光中照见轴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县心疑,揭开看时,乃是一幅字纸,托在画上,正是倪太守遗笔。上面写道:
老夫官居五马 [官居五马——指作到太守的官职。古时,一般的车子只用四匹马拉,惟独太守的车子用五匹马;因而,“五马”成为太守官职的代称。] ,寿逾八旬,死在旦夕,亦无所恨。但孽子善述,年方周岁,急未成立,嫡善继,素缺孝友,日后恐为所戕。新置大宅二所及一切田产,悉以授继。惟左偏旧小屋,可分与述。此屋虽小,室中左壁埋银五千,作五坛;右壁埋银五千,金一千,作六坛,可以准田园之额。后有贤明有司主断者,述儿奉酬白金三百两。八十一翁倪守谦亲笔。年月日押。
原来这行乐图是倪太守八十一岁上,与小孩子做周岁时,预先做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虚也。滕大尹最有机变的人,看见开着许多金银,未免垂涎之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差人密拿倪善继来见我,自有话说。”
却说倪善继独占家私,心满意足,日日在家中快乐,忽见县差奉着手批拘唤,时刻不容停留。善继推阻不得,只得相随到县。正值大尹升堂理事,差人禀道:“倪善继已拿到了。”大尹唤到案前,问道:“你就是倪太守的长子么?”善继应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庶母梅氏有状告你,说你逐母逐弟,占产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继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边,从幼抚养大的;近日他母子自要分居,小人并不曾逐他。其家财一节,原是父亲临终亲笔分析定的,小人并不敢有违。”大尹道:“你父亲亲笔在那里?”善继道:“见在家中,容小人取来呈览。”大尹道:“他状词内告有家财万贯,非同小可。遗笔真伪,也未可知。念你是缙绅之后,且不难为你。明日可唤齐梅氏母子,我亲到你家,查阅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道,难以私情而论。”喝教皂快 [皂快——过去,府、县衙门里的衙役,分为壮、皂、快三班。] 押出善继,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一同听审。公差得了善继的东道,放他回家去讫,自往东庄拘人去了。
再说善继听见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论起家私,其实全未分析,单单恃着父亲分关执照;千钧之力,须要亲族见证方好。”连夜将银两分送三党 [三党——父党、母党、妻党;泛指族人和亲戚。] 亲长,嘱托他次早都到家来,若官府问及遗笔一事,求他同声相助。这伙三党之亲,自从倪太守亡后,从不曾见善继一盘一盒,岁时也不曾杯酒相及;今日大块银子送来,正是“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各各暗笑,落得受了买东西吃,明日见官,旁观动静,再作区处。时人有诗云:
休嫌庶母妄兴词,自是为兄意太私。 今日将银买三党,何如匹绢赠孤儿?
且说梅氏见县差拘唤,已知县主与他作主。过了一夜,次日侵早,母子二人先到县中去见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妇,自然该替你设法;但闻得善继执得有亡父亲笔分关,这怎么处?”梅氏道:“分关虽写得有,却是保全儿子之计,非出亡夫本心。恩官只看家私簿上数目,便知明白。”大尹道:“‘清官难断家事’。我如今管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谢道:“若得免于饥寒,足矣,岂望与善继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到善继家伺候。倪善继早已打扫厅堂,堂上设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炉好香;一面催请亲族早来守候。梅氏和善述到来,见十亲九眷,都在眼前,一一相见了,也不免说几句求情的话儿。善继虽然一肚子恼怒,此时也不好发泄,各各暗自打点见官的说话。等不多时,只听得远远喝道之声,料是县主来了。善继整顿衣帽迎接。亲族中年长知事的,准备上前见官;其幼辈怕事的,都站在照壁背后张望,打探消耗。只见一对对执事 [执事——仪仗。] ,两边排立;后面青罗伞下,盖着有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门首,执事跪下,吆喝一声。梅氏和倪家兄弟,都一齐跪下来迎接。门子 [门子——伺候官员、和官员比较亲近的年轻差役。] 喝声:“起去!”轿夫停了五山屏风轿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踱下轿来;将欲进门,忽然对着空中,连连打恭,口里应对,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家人都吃惊,看他做甚模样。只见滕大尹一路揖让,直到堂中,连作数揖,口中叙许多寒温的言语,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个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连忙转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三谦让,方才上坐。众人看他见神见鬼的模样,不敢上前,都两旁站立呆看。只见滕大尹在上坐,拱揖开谈道:“令夫人将家产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何?”说罢,便作倾听之状。良久,乃摇首吐舌道:“长公子太不良了!”静听一会,又自说道:“教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会,又说道:“右偏小房有何活计?”又连声道:“领教,领教。”又停一时,说道:“这项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领命了。”少停,又拱揖道:“晚生怎敢当此厚惠!”推逊了多时,又道:“既承尊命恳切,晚生勉领。便给批照与次公子收执。”乃起身又连作数揖,口称:“晚生便去。”众人都看得呆了。只见滕大尹立起身来,东看西看,问道:“倪爷那里去了?”门子禀道:“没见什么倪爷。”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唤善继问道:“方才令尊老先生亲在门外相迎,与我对坐了,讲这半日说话,你们谅必都听见的。”善继道:“小人不曾听见。”滕大尹道:“方才长长的身儿,瘦瘦的脸儿,高颧骨,细眼睛,长眉大耳,朗朗的三牙须,银也似白的;纱帽皂靴,红袍金带,——可是倪老先生模样么?”唬得众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样。”大尹道:“如何忽然不见了?他说家中有两处大厅堂,又东边旧存下一所小屋,可是有的?”善继也不敢隐瞒,只得承认道:“有的。”大尹道:“且到东边小屋去一看,自有话说。”众人见大尹半日自言自语,说得活龙活现,分明是倪太守模样,都信道倪太守真个出现了,人人吐舌,个个惊心。谁知都是滕大尹的巧计。他是看了行乐图,照依小像说来,何曾有半句是真话!有诗为证:
圣贤自有空题目,惟有鬼神不敢触。 若非大尹假装词,逆子如何肯心服?
倪善继引路,众人随着大尹来到东边旧屋内。这旧屋是倪太守未得第时所居,自从造了大厅大堂,把旧屋空着,只做个仓厅,堆积些零碎米麦在内,留下一房家人看守。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坐下,向善继道:“你父亲果是有灵,家中事体,备细与我说了,教我主张。这所旧宅子与善述。你意下如何?”善继叩头道:“但凭恩台明断。”大尹讨家私簿子,细细看了,连声道:“也好个大家事!”看到后面遗笔分关,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写定的,方才却又在我面前说善继许多不是,这个老先生也是没主意的。——唤倪善继过来。——既然分关写定,这些田园帐目,一一给你,善述不许妄争。”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见大尹又道:“这旧屋判与善述。此屋中之所有,善继也不许妄争。”善继想道:“这屋内破家破火,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麦,一月前都粜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够便宜了。”便连连答应道:“恩台所断极明。”大尹道:“你两人一言为定,各无翻悔。众人既是亲族,都来做个证见。方才倪老先生当面嘱付说:‘此屋左壁下埋银五千两,作五坛,当与次儿。’”善继不信,禀道:“若果然有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人并不敢争执。”大尹道:“你就争执时,我也不准。”便教手下讨锄头铁锹等器。梅氏母子作眼 [作眼——作眼线,牵线,作证见,带领人去捉拿人、探消息,都叫做“作眼”。] ,率领民壮往东壁下掘开墙基,果然埋下五个大坛;发起来时,坛中满满的都是光银子;把一坛银子上秤称时,算来该是六十二斤半,刚刚一千两足数。众人看见,无不惊讶。善继益发信真了:“若非父亲阴灵出现,面诉县主,这个藏银,我们尚且不知,县主那里知道?”只见滕大尹教把五坛银子,一字儿摆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还有五坛,亦是五千之数。更有一坛金子,方才倪老先生有命:送我作酬谢之意,我不敢当。他再三相强,我只得领了。”梅氏同善述叩头说道:“左壁五千,已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何以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说,想不是虚话。”再教人发掘西壁,果然六个大坛,五坛是银,一坛是金。善继看着许多黄白之物,眼中都放出火来,恨不得抢他一锭;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开口。滕大尹写个照帖 [照帖——作凭证的字据。] ,给与善述为照,就将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头拜谢。善继满肚不乐,也只得磕几个头,勉强说句“多谢恩台主张”。大尹判几条封皮,将一坛金子封了,放在自己轿前,抬回衙内,落得受用。众人都认道真个倪太守许下酬谢他的,反以为理之当然,那个敢道个“不”字!这正叫做“鹬蚌相持,渔人得利”。若是倪善继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将家私平等分析,这千两黄金,弟兄大家该五百两,怎到得滕大尹之手?白白里作成了别人,自己还讨得气闷,又加个不孝不弟之名。千算万计,何曾算计得他人,只算计得自家而已!
闲话休题。再说梅氏母子,次日又到县拜谢滕大尹。大尹已将行乐图取去遗笔,重新裱过,给还梅氏收领。梅氏母子方悟行乐图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银也。此时有了这十坛银子,一般置买田园,遂成富室。后来善述娶妻,连生三子,读书成名。倪氏门中只有这一枝极盛。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里中凡晓得倪家之事本末的,无不以为天报云。诗曰:
从来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却教死父算生儿。 轴中藏字非无意,壁下埋金属有司。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争竞不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