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奇观

《今古奇观》是抱瓮老人从“三言”“二拍”中选出来的一部话本选集,总共四十篇。作品从各个角度广泛而深入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本书中的故事、小说包罗万象、涵盖古今,既有大气磅礴的历史变迁,也有荡气回肠的人生际遇; 既有缠绵悱恻的真挚情感,也有生动细腻的云雨之情;这些故事直到今天依然令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该书是旧时在社会上流传已久、影响较大的一部古典白话短篇小说选集。其编选者抱瓮老人,是明末一位热心话本文学的文人。
第二卷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风水人间不可无,也须阴骘 两相扶。 时人不解苍天意,枉使身心着意图。

话说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人,姓王名奉,哥哥名唤王春。弟兄各生一女:王春的女儿名唤琼英,王奉的叫做琼真。琼英许配本郡一个富家潘百万之子潘华。琼真许配本郡萧别驾 [别驾——官名。在汉代,是州刺史的佐吏。宋明各代,在州、府都设有通判,是州、府长官的副手;职务大体上和别驾类似,所以后来“别驾”成了“通判”的别称。] 之子萧雅。都是自小聘定的。琼英年方十岁,母亲先丧,父亲继殁。那王春临终之时,将女儿琼英托与其弟,嘱付道:“我并无子嗣,只有此女。你可做嫡女看成。待其长成,好好嫁去潘家。你嫂嫂所遗房奁衣饰之类,尽数与之。有潘家原聘财礼置下庄田,就把与他做脂粉之费。莫负吾言!”嘱罢,气绝。殡葬事毕,王奉将侄女琼英接回家中,与女儿琼真作伴。

忽一年元旦,潘华和萧雅不约而同到王奉家来拜年。那潘华生得粉脸朱唇,如美女一般,人都称“玉孩童”。萧雅一脸麻子,眼眍齿 䶕 [眼眍(kōu)齿(齿巴)——眼眍,眼眶洼陷深入。齿(齿巴),牙齿又大又稀,不整齐。] ,好似飞天夜叉模样。一美一丑,相形起来,那标致的越觉美玉增辉,那丑陋的越觉泥涂无色。况且潘华衣服炫丽,有心卖富,脱一套换一套。那萧雅是老实人家,不以穿着为事。常言道:“佛是金装,人是衣装。”世人眼孔浅的多,只有皮相,没有骨相。王家若男若女,若大若小,那一个不欣羡潘小官人美貌,如潘安再出;暗暗地颠唇簸嘴,批点那飞天夜叉之丑。王奉自己也看不过,心上好不快活。不一日,萧别驾卒于任所。萧雅奔丧,扶柩而回。他虽是个世家,累代清官,家无余积。自别驾死后,日渐消索 [消索——尽,消散,消耗完了。] 。潘百万是个暴富,家事日盛一日。王奉忽起一个不良之心,想道:“萧家甚穷,女婿又丑。潘家又富,女婿又标致。何不把琼英琼真暗地兑转,谁人知道。也不教亲生女儿在穷汉家受苦。”主意已定,到临嫁之时,将琼真充做侄女,嫁与潘家;哥哥所遗衣饰庄田之类,都把他去。却将琼英反为己女,嫁与那飞天夜叉为配。自己薄薄备些妆奁嫁送。琼英但凭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谁知嫁后,那潘华自恃家富,不习诗书,不务生理,专一 闝 [闝(piáo)——同嫖。] 赌为事。父亲累训不从,气愤而亡。潘华益无顾忌,日逐 [日逐——就是逐日;每天。] 与无赖小人,酒食游戏。不上十年,把百万家资败得罄尽,寸土俱无。丈人屡次周给他,如炭中沃雪,全然不济。结末迫于冻馁,瞒着丈人,要引浑家去投靠 [投靠——封建社会里,穷苦的人被迫丧失职业,无以为生;投向官员人家,订立身契,作为奴仆;借此躲避差役,叫做“投靠”。这里说的是有钱的人穷了,去投靠为奴。] 人家为奴。王奉闻知此信,将女儿琼真接回家中养老,不许女婿上门。潘华流落他乡,不知下落。那萧雅勤苦攻书,后来一举成名,直做到尚书地位;琼英封一品夫人。有诗为证:

目前贫富非为准,久后穷通未可知。 颠倒任君瞒昧做,鬼神昭鉴定无私。

看官,你道为何说这王奉嫁女这一事?只为世人但顾眼前,不思日后;只要损人利己,岂知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条路,天未必随你走哩。还是平日行善为高。今日说一段话本,正与王奉相反,唤做《两县令竞义婚孤女》。这桩故事,出在梁、唐、晋、汉、周五代之季。其时周太祖郭威在位,改元广顺。虽居正统之尊,未就混一之势。四方割据称雄者,还有几处,共是五国三镇。那五国?

周郭威 南汉刘晟 北汉刘旻 南唐李 昪 蜀孟知祥

那三镇?

吴越钱鏐 湖南周行逢 荆南高季昌

单说南唐李氏有国,辖下江州地方,内中单表江州德化县一个知县,姓石名璧,原是抚州临川县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丧了夫人,又无儿子,止有八岁亲女月香,和一个养娘 [养娘——婢女,丫头。有时也用以称呼乳母、嬷嬷一类的人。] 随任。那官人为官清正,单吃德化县中一口水 [单吃德化县中一口水——晋代,邓攸为吴郡太守,载米赴任,俸禄无所受,仅饮吴水而已。(见《晋书·邓攸传》)这里形容廉洁不贪污的意思。] 。又且听讼明决,雪冤理滞,果然政简刑清,民安盗息。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于膝上,教他识字,又或叫养娘和他下棋,蹴踘 [蹴(cù)踘(jū)——或作蹴鞠。蹴,用脚踢。踘,用皮子包着毛的皮球。蹴踘,就是踢球。] ,百般玩耍。他从旁教导。只为无娘之女,十分爱惜。一日,养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儿为戏。养娘一脚踢起,去得势重了,那球击地而起,连跳几跳的溜溜滚去,滚入一个地穴里。那地穴约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贮水的所在。养娘手短,揽他不着,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儿。石璧道:“且住!”问女儿月香道:“你有甚计较,使球儿自走出来么?”月香想了一想,便道:“有计了!”即教养娘去提过一桶水来,倾在穴内。那球便浮在水面。再倾一桶,穴中水满,其球随水而出。石璧本是要试女孩儿的聪明。见其取水出球,智意过人,不胜之喜。

闲话休叙。那官人在任不上三年,谁知命里官星不现,飞祸相侵。忽一夜仓中失火,急去救时,已烧损官粮千余石。那时米贵,一石值一贯五百。乱离之际,军粮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军粮至三百石者,即行处斩。只为石璧是个清官,又且火灾天数,非关本官私弊。上官都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犹未息,将本官削职,要他赔偿。估价共该一千五百余两。把家私变卖,未尽其半。石璧被本府软监,追逼不过,郁成一病,数日而死。遗下女儿和养娘二口,少不得着落牙婆 [牙婆——封建社会里,以买卖妇女,从中抽取佣金为职业的说合人,即官媒、媒婆。] 官卖,取价偿官。这等苦楚,分明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叫做贾昌,昔年被人诬谄,坐假人命事,问成死罪在狱。亏石知县到任,审出冤情,将他释放。贾昌衔保家活命之恩,无从报效。一向在外为商,近日方回。正值石知县身死。即往抚尸恸哭,备办衣衾棺木,与他殡殓。合家挂孝,买地茔葬。又闻得所欠官粮尚多,欲待替他赔补了,又怕钱粮干系,不敢开端惹祸。见说小姐和养娘发出着落牙婆官卖。慌忙带了银子,到李牙婆家,问他多少身价。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只判得三十两。月香十岁,到判了五十两。却是为何?——月香虽然年小,容貌秀美可爱;养娘不过粗使之婢,故此判价不等。贾昌并无吝色,身边取出银包,兑足了八十两纹银,交付牙婆,又谢他五两银子,即时领取二人回家。李牙婆把两个身价,交纳官库。地方 [地方——地保;犹如后来保甲长一类的人。] 呈明石知县家财人口变卖都尽。上官只得在别项那移 [那(nuó)移——同挪移。挪借移用,拿甲项的钱用在乙项用途上。] 赔补,不在话下。

却说月香自从父亲死后,没一刻不啼啼哭哭。今日又不认得贾昌是什么人,买他归去,必然落于下贱。一路痛哭不已。养娘道:“小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爷身边,只管啼哭,必遭打骂。”月香听说,愈觉悲伤。谁知贾昌一片仁义之心,领到家中,与妻子相见,对妻子说:“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个就是伏侍小姐的养娘。我当初若没有恩人,此身死于缧紲 [缧(léi)紲(xiè)——捆罪犯的黑绳子;引申为牢狱、刑法的代称。] 。今日见他小姐,如见恩人之面。你可另收拾一间香房,与他两个住下,好茶好饭供待他,不可怠慢。后来倘有亲族来访,那时送还,也尽我一点报效之心。不然之时,待他长成,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夫一妇,嫁他出去,恩人坟墓也有个亲人看觑 [看觑——看管,照顾。] 。那个养娘依旧教他伏侍小姐,替他两个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应。”月香生成伶俐,见贾昌如此分付妻子,慌忙上前万福 [万福——旧时,妇女对人用双手在左衣襟前拂一拂,口中说“万福”,表示行礼祝福;这种动作,后来称为“万福”。] 道:“奴家卖身在此,为奴为婢,理之当然。蒙恩人抬举,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为义女。”说罢,即忙下跪。慌得那贾昌连忙也跪在地下,忙教妻子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就是这位养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况小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暂时屈在寒家,只当宾客相待。望小姐勿责怠慢,小人夫妻有幸。”月香再三称谢。贾昌又分付家中男女,都称为“石小姐”。那小姐称贾昌夫妇,但呼“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原来贾昌的妻子,素性不甚贤慧。初时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无男无女,有心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心下甚是欢喜。听说宾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了。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没奈何依着丈夫言语,勉强奉承。后来贾昌在外为商,每得好绸好绢,先尽上好的寄与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问石小姐安否。妻子心下渐渐不平。又过些时,把马脚露出来了。但是贾昌在家,朝饔夕餐,也还成个规矩,口中假意奉承几句。但背了贾昌时,茶不茶,饭不饭,另是一样光景了。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不容他一刻空闲。又每日间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干女工针指还他。倘手迟脚慢,便去捉鸡骂狗,口里好不干净哩!正是: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养娘受气不过,禀知小姐。欲待等贾公回家,告诉他一番。月香断然不肯。说道:“当初他用钱买我,原不指望他抬举。今日贾婆虽有不到之处,却与贾公无干。你若说他,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我与你命薄之人,只索 [只索——只须,只应,只要。] 忍耐为上。”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着养娘在外汲水,面上比前甚是黑瘦了。贾公道:“养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且放着水桶,另叫人来担罢。”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感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贾公要盘问时,他把手拭泪,忙忙的奔进去了。贾公心中甚疑。见了妻子,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么?”妻子回言:“没有。”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阁过一边。又过了几日,贾公偶然到近处人家走动,回来不见妻子在房,自往厨下去寻他说话。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没有。那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心中大怒,便与妻子闹将起来。妻子道:“荤腥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那丫头自不来担,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贾公道:“我原说过来,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与小姐作伴。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谁要他出房担饭!前日那养娘噙着两眼泪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难为 [难为——使人作难,过不去。这里有虐待的意思。] 了。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得。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小姐都怠慢。见 [见——同现;现成。] 放着许多荤菜,却教他吃白饭,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时,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我这番回来,见他们着实黑瘦了。”妻子道:“别人家丫头,那要你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贾公道:“放屁!说的是什么话!你这样不通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自明日为始,我教当直的 [当直的——即当值的;值日当差、管事的人。] 每日另买一分肉菜,供给他两口;不要在家火中算帐,省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欢喜。”妻子自家觉得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了。从此贾公分付当直的,每日肉菜分做两分。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这几时,好不齐整。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贾昌因奉养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妻子却也做意修好,相忘于无言。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门做生理。这也是贾公的心事,背地里自去勾当。晓得妻子不贤,又与他商量怎的。若是凑巧时,赔些妆奁嫁出去了,可不干净,何期姻缘不偶。内中也有缘故:但是出身低微的,贾公又怕辱抹 [辱抹——同辱没;玷辱。] 了石知县,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那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所以好事难成。贾公见姻事不就,妻子又和顺了,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舍不得担阁生意,只得又出外为商。未行数日之前,预先叮咛妻子有十来次,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养娘两口。又请石小姐出来,再三安慰,连养娘都用许多好言安放。又分付妻子说:“他骨气也比你重几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语,我回家时,就不与你认夫妻了。”又唤当直的和厨下丫头,都分付遍了,方才出门。正是:

临岐费尽叮咛语,只为当初受德深。

却说贾昌的妻子,一向被老公在家作兴 [作兴——本是敬重、爱好,创行、流行的意思。这里是说纵容、娇惯。] 石小姐和养娘,心下好生不乐。没奈何,只得由他。受了一肚子的腌臢 [腌臢——肮脏的音转;不干不净的意思。] 昏闷之气。一等老公出门,三日之后,就使起家主母的势来。寻个茶迟饭晏小小不是的题目,先将厨下丫头试法,连打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手内用钱讨的,如何恁地托大 [托大——自己认为有所恃而了不起,抬高自己,自高自大。] !你恃了那个小主母的势头,却不用心伏侍我?家长在家日,纵容了你。如今他出去了,少不得要还老娘的规矩。除却老娘外,那个该伏侍的?要饭吃时,等他自担,不要你们献勤,却担误老娘的差使!”骂了一回,就乘着热闹中,唤过当直的,分付将贾公派下另一份肉菜钱,干折进来,不要买了。当直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又过了些时,忽一日,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水已凉了。养娘不合 [不合——不应、不该。] 哼了一句。那婆娘听得了,特地叫来发作道:“这水不是你担的。别人烧着汤,你便胡乱用些罢。当初在牙婆家,那个烧汤与你洗脸?”养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几句言语道:“谁要他们担水烧汤!我又不是不曾担水过的,两只手也会烧火。下次我自担水自烧,不费厨下姐姐们力气便了。”那婆娘提醒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句话,便骂道:“小贱人!你当先担得几桶水,便在外面做身做分,哭与家长知道,连累老娘受了百般呕气。今日老娘要讨个帐儿。你既说会担水,会烧火,把两件事都交在你身上。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担,不许躲懒。是火,都是你烧。若是难为了柴,老娘却要计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你再啼啼哭哭告诉他便了。也不怕他赶了老娘出去。”月香在房中,听得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慌忙移步上前,万福谢罪,招称许多不是,叫贾婆莫怪。养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计较。”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么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来了。我是个百姓人家,不晓得小姐是什么品级,你动不动把来压老娘。老娘骨气虽轻,不受人压量的。今日要说个明白。就是小姐,也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贾婆’也不是你叫的。”月香听得话不投机,含着眼泪,自进房去了。那婆娘分付厨中,不许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又分付养娘,只在厨下专管担水烧火,不许进月香房中。月香若要饭吃时,待他自到厨房来取。其夜,又叫丫头搬了养娘的被窝到自己房中去。月香坐个更深,不见养娘进来,只得自己闭门而睡。又过几日,那婆娘唤月香出房,却教丫头把他的房门锁了。月香没了房,只得在外面盘旋。夜间就同养娘一铺睡。睡起时,就叫他拿东拿西,役使他起来。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月香无可奈何,只得伏低伏小。那婆娘见月香随顺了,心中暗喜,蓦地开了他房门的锁,把他房中搬得一空。凡丈夫一向寄来的好绸好缎,曾做不曾做的,都迁入自己箱笼,被窝也收起了不还他。月香喑暗叫苦,不敢则声 [则声——做声。] 。

忽一日,贾公书信回来,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书中嘱付妻子:“好生看待,不久我便回来。”那婆娘把东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两个丫头作贱勾了。丈夫回来,必然厮闹。难道我惧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来不成?那老亡八把这两个瘦马 [瘦马——唐白居易《有感》诗云:“莫养瘦马驹,莫养小妓女;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把“瘦马驹”和“小妓女”对举,后来就径呼小妓女一类的人为“瘦马”。过去,扬州一带,买女孩子养着,教她歌唱,长大了卖给人家作姨太太;这种女孩子当时被称为“瘦马”。] 养着,不知作何结束!他临行之时,说道:‘若不依他言语,就不与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么不良之心。那月香好副嘴脸,年已长成。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见得。那时我争风吃醋便迟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两个卖去他方,老亡八回来也只一怪。拚得厮闹一场罢了,难道又去赎他回来不成?好计,好计!”正是:

眼孔浅时无大量,心田偏处有奸谋。

当下那婆娘分付当直的:“与我唤那张牙婆到来,我有话说。”不一时,当直的将张婆引到。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却发付他开去。对张婆说道:“我家六年前,讨下这两个丫头。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娇娇的,做不得生活,都要卖他出去。你与我快寻个主儿。”原来当先官卖之事,是李牙婆经手。此时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张婆出尖 [出尖——出人之上,第一,为首。强出头招揽事也叫做“出尖”。这里用的是前一义。] 了。张婆道:“那年纪小的,正有个好主儿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贾婆道:“有甚不肯?”张婆道:“就是本县大尹 [大尹——县令的别称。] 老爷覆姓钟离,名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来娶亲了。本县嫁装都已备得十全,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养娘。昨日大尹老爷唤老媳妇当面分付过了。老媳妇正没处寻。宅上这位小娘子,正中其选。只是异乡之人,怕大娘不舍得与他。”贾婆想道:“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来得正好!况且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则声。”便道:“做官府家的陪嫁,胜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么不舍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便好。”张婆道:“原价许多?”贾婆道:“十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饭钱又弄一主在身上了。”张婆道:“吃的饭是算不得帐。这五十两银子在老媳妇身上。”贾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他两个是一伙儿来的。去了一个,那一个也养不家了。况且年纪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时候,留他甚么!”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牙婆道:“粗货儿,直不得这许多。若是减得一半,老媳妇到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老媳妇原许下与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头不宽展,捱下去。这到是雌雄一对儿。”贾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让你五两银子。”张婆道:“连这小娘子的媒礼在内,让我十两罢。”贾婆道:“也不为大事。你且说合起来。”张婆道:“老媳妇如今先去回复知县相公。若讲得成时,一手交钱,一手就要交货的。”贾婆道:“你今晚还来不?”张婆道:“今晚还要与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日早来回话。多分 [多分——多半,大半,有很大成分。] 两个都要成的。”说罢,别去,不在话下。

却说大尹钟离义到任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前任马公,是顶那石大尹的缺。马公升任去后,钟离义又是顶马公的缺。钟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个同乡。高大尹生下二子:长曰高登,年十八岁;次曰高升,年十六岁。这高登便是钟离公的女婿。原来钟离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年方一十七岁,选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时九月下旬,吉期将近。钟离公分付张婆,急切要寻个陪嫁。张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就去回复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时,就是五十两也不多。明日库上来领价,晚上就要过门的。”张婆道:“领相公钧旨。”当晚回家,与外甥赵二商议,有这相应 [相应——便宜,价钱小。] 的亲事,要与他完婚。赵二先欢喜了一夜。次早,赵二便去整理衣衫,准备做新郎。张婆在家中,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随即到县取知县相公钧帖,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分疏 [分疏——一样一样讲清楚。] 得明明白白。贾婆都收下了。少顷,县中差两名皂隶 [皂隶——指衙门里的差役。] ,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小轿,到贾家门首停下。贾家初时都不通月香晓得。临期竟打发他上轿。月香正不知教他那里去,和养娘两个,叫天叫地,放声大哭。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两个,你一推,我一 㧐 , 㧐 他出了大门。张婆方才说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贵!官府衙门,不是耍处,事到其间,哭也无益。”月香只得收泪,上轿而去。轿夫抬进后堂。月香见了钟离公,还只万福。张婆在旁道:“这就是老爷了,须下个大礼!”月香只得磕头。立起身来,不觉泪珠满面。张婆教他拭干了泪眼,引入私衙,见了夫人和瑞枝小姐。问其小名,告以“月香”。夫人道:“好个‘月香’二字!不必更换,就发他伏侍小姐。”钟离公厚赏张婆,不在话下。

可怜宦室娇香女,权作闺中使令人。

张婆出衙,已是酉牌时分。再到贾家,只见那养娘正思想小姐,在厨下痛哭。贾婆对他说道:“我今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一夫一妇,比月香到胜几分。莫要悲伤了!”张婆也劝慰了一番。赵二在混堂 [混堂——澡堂。] 内洗了个净浴,打扮得帽儿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了一碗灯笼,前来接亲。张婆就教养娘拜别了贾婆。那养娘原是个大脚,张婆扶着步行到家,与外甥成亲。

话休絮烦。再说月香小姐自那日进了钟离相公衙内,次日,夫人分付新来婢子,将中堂打扫。月香领命,携帚而去。钟离义梳洗已毕,打点早衙理事,步出中堂,只见新来婢子呆呆的把着一把扫帚,立于庭中。钟离公暗暗称怪。悄地上前看时,原来庭中有一个土穴,月香对了那穴,汪汪流泪。钟离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唤月香上来,问其缘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称不敢。钟离公再三诘问。月香方才收泪而言道:“贱妾幼时,父亲曾于此地教妾蹴球为戏,误落球于此穴。父亲问妾道:‘你可有计较,使球自出于穴,不须拾取?’贱妾言云:‘有计。’即遣养娘取水灌之。水满球浮,自出穴外。父亲谓妾聪明,不胜之喜。今虽年久,尚然记忆。睹物伤情,不觉哀泣。愿相公俯赐矜怜,勿加罪责!”钟离公大惊道:“汝父姓甚名谁?你幼时如何得到此地?须细细说与我知。”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县尹。只为天火烧仓,朝廷将父革职,勒令赔偿。父亲病郁而死。有司将妾和养娘官卖到本县贾公家。贾公向被冤系,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将贱妾甚相看待,抚养至今。因贾公出外为商,其妻不能相容,将妾转卖于此。只此实情,并无欺隐。”

今朝诉出衷肠事,铁石人知也泪垂。

钟离公听罢,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石璧一般是个县尹。他只为遭时不幸,遇了天灾,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贱。我若不闻不见,到也罢了。天教他到我衙里,我若不扶持他,同官体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为何如人!”当下请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夫人道:“似这等说,他也是个县令之女,岂可贱婢相看。目今女孩儿嫁期又逼,相公何以处之?”钟离公道:“今后不要月香服役,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下官自有处置。”即时修书一封,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高大尹拆书观看,原来是求宽嫁娶之期。书上写道:

婚男嫁女,虽父母之心;舍己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阁,预置媵婢 [媵(yìnɡ)婢——陪嫁的丫头。] 月香。见其颜色端丽,举止安详,心窃异之。细访来历,乃知即两任前石县令之女。石公廉吏,因仓火失官丧躯,女亦官卖,转展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犹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为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为此女择婿,将以小女薄奁嫁之。令郎姻期,少待改卜。特此拜恳,伏惟情谅。钟离义顿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来如此!此长者之事,吾奈何使钟离公独擅其美!”即时回书云:

鸾凤之配,虽有佳期;狐兔之悲,岂无同志。在亲翁既以同官之女为女,在不佞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三复示言,令人悲恻。此女廉吏血胤 [血胤——后嗣,后人。] ,无惭阀阅 [阀阅——古代官宦人家门前树立的两根大柱子;引申为贵家巨室的代称。] 。愿亲家即赐为儿妇,以践始期。令爱别选高门,庶几两便。昔蘧伯玉耻独为君子 [蘧伯玉耻独为君子——蘧伯玉,春秋时卫国的贤臣,与孔子同时。“蘧伯玉耻独为君子”这句话,见于《后汉书·王畅传》;这件事最初出于何书,清代经学家惠栋也没考证出来;尚待考。] ,仆今者愿分亲翁之谊。高原顿首。

使者将回书呈与钟离公看了。钟离公道:“高亲家愿娶孤女,虽然义举;但吾女他儿,久已聘定,岂可更改?还是从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后另备妆奁,以完吾女之事。”当下又写书一封,差人再达高亲家。高公开书读道:

娶无依之女,虽属高情;更已定之婚,终乖正道。小女与令郎,久谐凤卜,准拟鸾鸣。在令郎停妻而娶妻,已违古礼;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难免人非。请君三思,必从前议。义惶恐再拜。

高公读毕,叹道:“我一时思之不熟。今闻钟离公之言,惭愧无地。我如今有个两尽之道,使钟离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万世而下,以为美谈。”即时复书云:

以女易女,仆之慕谊虽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礼甚正。仆之次男高升,年方十七,尚未缔姻。令爱归我长儿,石女属我次子。佳儿佳妇,两对良姻。一死一生,千秋高谊。妆奁不须求备,时日且喜和同。伏冀俯从,不须改卜。原惶恐再拜。

钟离公得书,大喜道:“如此分处,方为双美。高公义气,真不愧古人。吾当拜其下风矣。”当下即与夫人说知,将一副妆奁,剖为两分,衣服首饰,稍稍增添。二女一般,并无厚薄。到十月望前两日,高公安排两乘花花细轿,笙箫鼓吹,迎接两位新人。钟离公先发了嫁妆去后,随唤出瑞枝、月香两个女儿,教夫人分付他为妇之道。二女拜别而行。月香感念钟离公夫妇恩德,十分难舍,号哭上轿。一路趱行,自不必说。到了县中,恰好凑着吉日良时,两对小夫妻,如花如锦,拜堂合卺。高公夫妇欢喜无限。正是:

百年好事从今定,一对姻缘天上来。

再说钟离公嫁女三日之后,夜间忽得一梦,梦见一位官人,幞头象简 [幞头象简——幞头,官员所戴的冠帻。象简,用象牙做成的、臣子上朝时所拿的手板。有事就写在上面,防备遗忘。] ,立于面前,说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生前为此县大尹,因仓粮失火,赔偿无措,郁郁而亡。上帝察其清廉,悯其无罪,敕封吾为本县城隍之神。月香,吾之爱女,蒙君高谊,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阴德之事;吾已奏闻上帝。君命中本无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赐公一子,昌大其门。君当致身高位,安享遐龄 [遐龄——高寿。] 。邻县高公与君同心,愿娶孤女,上帝嘉悦,亦赐二子高官厚禄,以酬其德。君当传与世人,广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损人。天道昭昭,纤毫洞察。”说罢,再拜。钟离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了一交,猛然惊醒,乃是一梦。即时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亦嗟讶不已。待等天明,钟离公打轿到城隍庙中焚香作礼,捐出俸资百两,命道士重新庙宇,将此事勒碑,广谕众人。又将此梦备细写书报与高公知道。高公把书与两个儿子看了,各各惊讶。钟离夫人年过四十,忽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赐。后来钟离义归宋,仕至龙图阁大学士,寿享九旬。子天赐,为大宋状元。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此是后话。

且说贾昌在客中,不久回来,不见了月香小姐和那养娘。询知其故,与婆娘大闹几场。后来知得钟离相公将月香为女,一同小姐嫁与高门。贾昌无处用情,把银二十两,要赎养娘送还石小姐。那赵二恩爱夫妻,不忍分拆,情愿做一对投靠。张婆也禁他不住。贾昌领了赵二夫妇,直到德安县,禀知大尹高公。高公问了备细,进衙又问媳妇月香,所言相同。遂将赵二夫妇收留,以金帛厚酬贾昌。贾昌不受而归。从此贾昌恼恨妻子无义,立誓不与他相处。另招一婢,生下两男。——此亦作善之报也。后人有诗叹云:

人家嫁娶择高门,谁肯周全孤女婚? 试看两公阴德报,皇天不负好心人。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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