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奇观

《今古奇观》是抱瓮老人从“三言”“二拍”中选出来的一部话本选集,总共四十篇。作品从各个角度广泛而深入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本书中的故事、小说包罗万象、涵盖古今,既有大气磅礴的历史变迁,也有荡气回肠的人生际遇; 既有缠绵悱恻的真挚情感,也有生动细腻的云雨之情;这些故事直到今天依然令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该书是旧时在社会上流传已久、影响较大的一部古典白话短篇小说选集。其编选者抱瓮老人,是明末一位热心话本文学的文人。
第四卷 裴晋公义还原配

官居极品富千金,享用无多白发侵。 惟有存仁并积善,千秋不朽在人心。

当初汉文帝朝中,有个宠臣,叫做邓通,出则随辇,寝则同榻,恩幸无比。其时有神相许负,相那邓通之面,有纵理纹入口 [纵理纹入口——星相迷信的说法:鼻下左右两条纹叫做“螣蛇纹”;纹的尾端如果通到口边,叫做纵理纹(或螣蛇纹)入口:这个人将来就会饿死。] ,必当穷饿而死。文帝闻之,怒曰:“富贵由我,谁人穷得邓通!”遂将蜀道铜山赐之,使得自铸钱。当时邓氏之钱,布满天下,其富敌国。一日,文帝偶然生下个痈疽,脓血迸流,疼痛难忍。邓通跪而吮之。文帝觉得爽快,便问道:“天下至爱者何人?”邓通答道:“莫如父子。”恰好皇太子入宫问疾,文帝也教他吮那痈疽。太子推辞道:“臣方食鲜脍,恐不宜近圣恙。”太子出宫去了。文帝叹道:“至爱莫如父子,尚且不肯为我吮疽;邓通爱我,胜如吾子!”由是恩宠转加。皇太子闻知此语,深恨邓通吮疽之事。后来文帝驾崩,太子即位,是为景帝,遂治邓通之罪,说他吮疽献媚,坏乱钱法,籍 [籍——犯了罪,抄家时,登记财产没收的意思,作动词。] 其家产,闭于空室之中,绝其饮食。邓通果然饿死。又汉景帝时,丞相周亚夫 [周亚夫——汉景帝时的大将军,讨平七国之乱,拜丞相,封为条侯。后被谗害,饿死在狱中。] ,也有纵理纹在口。景帝忌他威名,寻他罪过,下之于廷尉 [廷尉——汉代中央掌管刑法的最高官员。] 狱中。亚夫怨恨,不食而死。——这两个极富极贵,犯了饿死之相,果然不得善终。然虽如此,又有一说,道是面相不如心相:假如上等贵相之人,也有做下亏心事,损了阴德,反不得好结果;又有犯着恶相的,却因心地端正,肯积阴功,反祸为福:此是人定胜天,非相法之不灵也。

如今说唐朝有个裴度,少年时贫落未遇。有人相他纵理入口,法当饿死。后游香山寺中,于井亭栏杆上拾得三条宝带,裴度自思:“此乃他人遗失之物,我岂可损人利己,坏了心术?”乃坐而守之。少顷间,只见有个妇人啼哭而来,说道:“老父陷狱,借得三条宝带,要去赎罪;偶到寺中,盥手烧香,遗失在此;如有人拾取,可怜见还,全了老父之命!”裴度将三条宝带,即时交还妇人。妇人拜谢而去。他日又遇了那相士。相士大惊道:“足下骨法全改,非复向日饿莩 [饿莩(piǎo)——饿死的人。] 之相,得非有阴德乎?”裴度辞以“没有”。相士云:“足下试自思之,必有拯溺救焚之事。”裴度乃言还带一节。相士云:“此乃大阴功,他日富贵两全,可预贺也。”后来裴度果然进身及第,位至宰相,寿登耄耋。正是:

面相不如心相准,为人须是积阴功。 假饶 [假饶——假使,如果。] 方寸难移相,饿莩焉能享万钟 [万钟——钟,古代量器名;容六斛四斗。万钟,是说官高薪俸多的意思。] ?

说话的,你只道裴晋公是阴德上积来的富贵,谁知他富贵以后,阴德更多。如今听我说“义还原配”这节故事,却也十分难得。

话说唐宪宗皇帝元和十三年,裴度领兵削平了淮西反贼吴元济,还朝拜为首相,进爵晋国公。又有两处积久负固 [负固——依仗地势险要,想进行割据的意思。] 的藩镇,都惧怕裴度威名,上表献地赎罪:恒冀节度使王承宗,愿献德隶二州;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愿献沂密海三州。宪宗皇帝看见外寇渐平,天下无事,乃修龙德殿,浚龙首池,起承晖殿,大兴土木;又听山人柳泌合长生之药。裴度屡次切谏,都不听。佞臣皇甫鎛判度支,程异掌盐铁,专一刻剥百姓财物,名为“羡余” [羡余——在正赋税之外,另纳钱物,向皇帝进贡,叫做“羡余”。] ,以供无事之费,由是投了宪宗皇帝之意。两个佞臣,并同平章事。裴度羞与同列,上表求退。宪宗皇帝不许,反说裴度好立朋党,渐有疑忌之心。裴度自念功名太盛,惟恐得罪,乃口不谈朝事,终日纵情酒色,以乐余年。四方郡牧,往往访觅歌儿舞女,献于相府,不一而足。论起裴晋公,那里要人来献!只是这班阿谀谄媚的,要博相国欢喜,自然重价购求。也有用强逼取的,鲜衣美饰,或假作家妓,或伪称侍儿,遣人殷殷勤勤的送来。裴晋公来者不拒,也只得纳了。

再说晋州万泉县有一人,姓唐,名璧,字国宝,曾举孝廉科,初任括州龙宗县尉,再任越州会稽丞。先在乡时,聘定同乡黄太学之女小娥为妻,因小娥尚在稚龄,待年未嫁;比及长成,唐璧两任游宦,都在南方,以此两下蹉跎,不曾婚配。那小娥年方二九,生得脸似堆花,体如琢玉;又且通于音律,凡箫管琵琶之类,无所不工。晋州刺史奉承裴晋公,要在所属地方选取美貌歌姬一队进奉,已有了五人,还少一个出色掌班的;闻得黄小娥之名,又道太学之女,不可轻得,乃捐钱三十万,嘱托万泉县令求之。那县令又奉承刺史,遣人到黄太学家致意。黄太学回道:“已经受聘,不敢从命。”县令再三强求,黄太学只是不允。时值清明,黄太学举家扫墓,独留小娥在家。县令打听得实,乃亲到黄家,搜出小娥,用肩舆抬去,着两个稳婆相伴,立刻送到晋州刺史处交割;硬将三十万钱撇在他家,以为身价。比及黄太学回来,晓得女儿被县令劫去,急往县中,知已送去州里;再到晋州,将情哀求刺史。刺史道:“你女儿才色过人,一入相府,必然擅宠,岂不胜作他人箕帚乎?况已受我聘财六十万钱,何不赠与汝婿,别图配偶?”黄太学道:“县主趁某扫墓,将钱委置,某未尝面受;况止三十万,今悉持在此,某只愿领女,不愿领钱也。”刺史拍案大怒道:“你得财卖女,却又瞒过三十万,强来絮聒,是何道理!汝女已送至晋国公府中矣。汝自往相府取索,在此无益!”黄太学看见刺史发怒,出言图赖,再不敢开口,两眼含泪而出;在晋州守了数日,欲得女儿一见,寂然无信,叹了口气,只得回县去了。

却说刺史将千金置买异样服饰,宝珠璎珞,妆扮那六个女子如天仙相似;全副乐器,整日在衙中操演。直待晋国公生日将近,遣人送去,以作贺礼。那刺史费了许多心机,破了许多钱钞,要博相国一个大欢喜。谁知相国府中歌舞成行,各镇所献美女,也不计其数。这六个人只凑得闹热,相国那里便看在眼里,留在心里!从来奉承尽有折本的,都似此类。有诗为证:

割肉剜肤买上欢,千金不吝备吹弹。 相公见惯浑闲事,羞杀州官与县官!

话分两头。再说唐璧在会稽任满,该得升迁,想黄小娥今已长成,且回家毕姻,然后赴京未迟。当下收拾宦囊,望万泉县进发。到家次日,就去谒见岳丈黄太学。黄太学已知为着姻事,不等开口,便将女儿被夺情节,一五一十备细的告诉了。唐璧听罢,呆了半晌,咬牙切齿恨道:“大丈夫浮沉薄宦,至一妻之不能保,何以生为!”黄太学劝道:“贤婿英年才望,自有好姻缘相凑。吾女儿自没福相从,遭此强暴;休得过伤怀抱,有误前程。”唐璧怒气不息,要到州官县官处与他争论。黄太学又劝道:“人已去矣,争论何益?况干碍裴相国。方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失其欢心,恐于贤婿前程不便。”乃将县令所留三十万钱抬出,交付唐璧道:“以此为图婚之费。当初宅上有碧玉玲珑 [碧玉玲珑——用碧玉雕成的一种佩戴物、镯子。] 为聘,在小女身边,不得奉还矣。贤婿须念前程为重,休为小挫,以误大事。”唐璧两泪交流,答道:“某年近三旬,又失此佳偶,琴瑟之事,终身已矣!蜗名微利,误人之本,从此亦不复思进取也!”言讫,不觉大恸。黄太学也还痛哭起来。大家哭了一场方罢。唐璧那里肯收这钱去,径自空身回了。次日,黄太学亲到唐璧家,再三解劝,撺掇他早往京师听调,得了官职,然后徐议良姻。唐璧初时不肯,被丈人一连数日,强逼不过,思量在家气闷,且到长安走遭,也好排遣。勉强择吉,买舟起程。丈人将三十万钱暗地放在舟中,私下嘱咐从人道:“开船两日后,方可禀知主人,拿去京中好做使用,讨个美缺。”唐璧见了这钱,又感伤了一场,分付苍头 [苍头——汉代称奴为苍头;后世遂用作仆人的通称。] :“此是黄家卖女之物,一文不可动用。”在路不一日,来到长安,雇人挑了行李,就裴相国府中左近处下个店房,早晚府前行走,好打探小娥信息。过了一夜,次早到吏部报名,送历任文簿,查验过了,回寓吃了饭,又到相府门前守候。一日最少也踅过十来遍。住了月余,那里通得半个字。这些官吏们一出一入,如马蚊相似,谁敢上前把这没头脑的事问他一声?正是: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日,吏部挂榜,唐璧授湖州录事参军 [录事参军——唐代,录事参军是州刺史的属官,地位在诸曹参军之上。] 。这湖州又在南方,是熟游之地,唐璧到也欢喜。等有了诰敕,收拾行李,雇唤船只出京。行到潼津地方,遇了一伙强人。自古道:“慢藏诲盗。” [慢藏诲盗——见《易经·系辞》。意思是说:如不把财物藏好,暴露在外,就等于告诉盗贼来取财物。] 只为这三十万钱带来带去,露了小人眼目,惹起贪心,就结伙做出这事来。这伙强人从京城外直跟至潼津,背地通同了船家,等待夜静,一齐下手。也是唐璧命不该绝,正在船头上登东 [登东——上厕所。古代建筑,厕所多在东边,所以厕所称为“东厮”或“东司”;上厕所称为“登东”。] ,看见声势不好,急忙跳水,上岸逃命。只听得这伙强人乱了一回,连船都撑去。苍头的性命,也不知死活;舟中一应行李,尽被劫去,光光剩个身子。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

那三十万钱和行囊还是小事,却有历任文簿和那诰敕,是赴任的执照,也失去了,连官也做不成。唐璧那一时真个是控天无路,诉地无门;思量:“我直恁 [直恁——竟然这样的。] 时乖运蹇,一事无成!欲待回乡,有何面目?欲待再往京师,向吏部衙门投诉,奈身畔并无分文盘费,怎生是好?这里又无相识借贷,难道求乞不成?”欲待投河而死,又想堂堂一躯,终不然如此结果?坐在路旁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左算右算,无计可施。从半夜直哭到天明。喜得绝处逢生,遇着一个老者,携杖而来。问道:“官人为何哀泣?”唐璧将赴任被劫之事,告诉了一遍。老者道:“原来是一位大人,失敬了。舍下不远,请挪步则个。”老者引唐璧约行一里,到于家中,重复叙礼。老者道:“老汉姓苏,儿子唤做苏凤华,见做湖州武源县尉,正是大人属下。大人往京,老汉愿少助资斧。”即忙备酒饭管待;取出新衣一套,与唐璧换了,捧出白金二十两,权充路费。唐璧再三称谢,别了苏老,独自一个上路,再往京师旧店中安下。店主人听说路上吃亏,好生凄惨。唐璧到吏部门上,将情由哀禀。那吏部官道是:“诰敕文簿尽空,毫无巴鼻 [巴鼻——把柄,凭证。] ,难辨真伪。”一连求了五日,并不作准。身边银两,都在衙门使费去了。回到店中,只叫得苦,两泪汪汪的坐着纳闷。

只见外面一人,约莫半老年纪,头戴软翅纱帽,身穿紫袴衫,挺带,皂靴,好是押衙官 [押衙官——管领仪仗侍卫的官。] 模样,踱进店来;见了唐璧,作了揖,对面而坐,问道:“足下何方人氏?到此贵干?”唐璧道:“官人不问犹可,问我时,教我一时诉不尽心中苦情!”说未绝声,扑簌簌掉下泪来。紫衫人道:“尊意有何不美,可细话之,或者可共商量也。”唐璧道:“仆姓唐名璧,晋州万泉县人氏,近除湖州录事参军。不期行至潼津,忽遇盗劫,资斧一空,历任文簿和诰敕都失了,难以之任。”紫衫人道:“中途被劫,非关足下之事,何不以此情诉知吏部,重给告身 [告身——唐代授官的符,叫做告身;犹如近代的委任状。] ,有何妨碍?”唐璧道:“几次哀求,不蒙怜准,教我去住两难,无门恳告。”紫衫人道:“当朝裴晋公每怀恻隐,极肯周旋落难之人,足下何不去求见他?”唐璧听说,愈加悲泣,道:“官人休提起裴晋公三字,使某心肠如割!”紫衫人大惊道:“足下何故而出此言?”唐璧道:“某幼年定下一房亲事,因屡任南方,未成婚配;却被知州和县尹用强夺去,凑成一班女乐,献与晋公,使某壮年无室。此事虽不由晋公,然晋公受人谄媚,以致府县争先献纳,分明是他拆散我夫妻一般。我今日何忍复往见之?”紫衫人问道:“足下所定之室,何姓何名?当初有何为聘?”唐璧道:“姓黄名小娥。聘物碧玉玲珑,见在彼处。”紫衫人道:“某即晋公亲校,得出入内室,当为足下访之。”唐璧道:“侯门一入,无复相见之期。但愿官人为我传一信息,使他知我心事,死亦瞑目。”紫衫人道:“明日此时,定有好音奉报。”说罢,拱一拱手,踱出门去了。

唐璧展转思想,懊悔起来:“那紫衫押衙,必是晋公亲信之人,遣他出外探事的。我方才不合议论了他几句,颇有怨望 [怨望——怨恨、责备。] 之词。倘或述与晋公知道,激怒了他,降祸不小!”心下好生不安,一夜不曾合眼。巴到天明,梳洗罢,便到裴府窥望。只听说令公给假在府,不出外堂。虽然如此,仍有许多文书来往,内外奔走不绝,只不见昨日这紫衫人。等了许久,回店去吃了些午饭,又来守候,绝无动静。看看天晚,眼见得紫衫人已是谬言失信了,嗟叹了数声,凄凄凉凉的回到店中。方欲点灯,忽见外面两个人似令史 [令史——办理文书的小吏。] 妆扮,慌慌忙忙的走入店来,问道:“那一位是唐璧参军?”吓得唐璧躲在一边,不敢答应。店主人走来问道:“二位何人?”那两个人答道:“我等乃裴府中堂吏,奉令公之命,来请唐参军到府讲话。”店主人指道:“这位就是。”唐璧只得出来相见,说道:“某与令公素未通谒,何缘见召?且身穿亵服,岂敢唐突!”堂吏道:“令公立等,参军休得推阻。”两个左右腋扶着,飞也似跑进府来。到了堂上,教“参军少坐,容某等禀过令公,却来相请。”两个堂吏进去了。不多时,只听得飞奔出来,覆道:“令公给假在内,请进去相见。”一路转湾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如白日一般。两个堂吏前后引路。到一个小小厅堂中,只见两行纱灯排列,令公角巾便服,拱立而待。唐璧慌忙拜伏在地,流汗浃背,不敢仰视。令公传命扶起,道:“私室相延,何劳过礼。”便教看坐。唐璧谦让了一回,坐于旁侧,偷眼看着令公,正是昨日店中所遇紫衫之人!愈加惶惧,捏着两把汗,低了眉头,鼻息也不敢出来。原来裴令公闲时常在外面私行,体访民情;昨日偶到店中,遇了唐璧,回府去,就查黄小娥名字,唤来相见,果然十分颜色。令公问其来历,与唐璧说话相同;又讨他碧玉玲珑看时,只见他紧紧的带在臂上。令公甚是怜悯,问道:“你丈夫在此,愿一见乎?”小娥流泪道:“红颜薄命,自分永绝,见与不见,实在令公,贱妾安敢自专。”令公点头,教他且去。密地分付堂候官 [堂候官——供宰相大官差使的员役。] ,备下资妆千贯;又将空头诰敕一道,填写唐璧名字。差人到吏部去查他前任履历,及新授湖州参军文凭,要得重新补给,件件完备,才请唐璧到府。唐璧满肚慌张,那知令公一团美意。当日令公开谈道:“昨见所话,诚心恻然。老夫不能杜绝馈遗,以致足下久旷琴瑟之乐,老夫之罪也。”唐璧离席下拜道:“鄙人身遭颠沛,心神颠倒,昨日语言冒犯,自知死罪,伏惟相公海涵!”令公请起道:“今日颇吉,老夫权为主婚,便与足下完婚。薄有行资千贯奉助,聊表赎罪之意。成亲之后,便可于飞 [于飞——《左传》:“凤皇于飞,和鸣锵锵。”因用这两字表示婚姻合好的意思。] 赴任。”唐璧只是拜谢,也不敢再问赴任之事。只听得宅内一派乐声嘹亮,红灯数对,女乐一队前导,几个押班老妈和养娘辈簇拥出如花如玉的黄小娥来。唐璧慌欲躲避。老妈道:“请二位新人就此见礼。”养娘铺下红毡。黄小娥和唐璧做一对儿立了,朝上拜了四拜。令公在旁答揖。早有肩舆在厅堂外伺候。小娥登舆,一径抬到店房中去了。令公分付唐璧速归逆旅,勿误良期。唐璧跑回店中,只听见人言鼎沸,举眼看时,摆列得绢帛盈箱,金钱满箧;就是起初那两个堂吏看守着,专等唐璧到来,亲自交割。又有个小小箧儿,令公亲判封的。拆开看时,乃官诰在内,复除湖州司户参军。唐璧喜不自胜,当夜与黄小娥就在店中,权作洞房花烛。这一夜欢情,比着寻常毕姻的更自得意。正是:

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 [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这两个故事,一比倒霉的,一比走运的。雷轰荐福碑:宋代范仲淹在鄱阳作官,一个穷书生献诗给他。那时,唐人欧阳询所写的荐福寺碑文的拓印本很值钱;范仲淹准备派人拓印一些送给书生作路费,不料夜晚里大雷击碎了那块碑(见《冷斋夜话》)。元人杂剧里也有这个故事,情节稍有出入。风送滕王阁:唐代文学家王勃坐船到九江去,经过马当,据说得到神风之助,一个晚上就吹送到了目的地;使他能够及时赶上南昌滕王阁的胜会,作出了一篇著名的《滕王阁序》。(见《摭言》。金元戏剧里也编有这个故事。)] 。 今朝婚宦两称心,不似从前情绪恶。

唐璧此时有婚有宦,又有了千贯资装,分明是十八层地狱的苦鬼,直升至三十三天去了。若非裴令公仁心慷慨,怎肯周全得人十分满足!次日,唐璧又到裴府谒谢。令公预先分付门吏辞回,不劳再见。唐璧回寓,重理冠带,再整行装,在京中买了几个僮仆跟随,两口儿回到家乡,见了岳丈黄太学,好似枯木逢春,断弦再续,欢喜无限。过了几日,夫妇双双往湖州赴任。感激裴令公之恩,将沉香雕成小像,朝夕拜祷,愿其福寿绵延。后来裴令公寿过八旬,子孙蕃衍,人皆以为阴德所致。诗云:

无室无官苦莫论,周旋好事赖洪恩。 人能步步存阴德,福禄绵绵及子孙。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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