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奇观

《今古奇观》是抱瓮老人从“三言”“二拍”中选出来的一部话本选集,总共四十篇。作品从各个角度广泛而深入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本书中的故事、小说包罗万象、涵盖古今,既有大气磅礴的历史变迁,也有荡气回肠的人生际遇; 既有缠绵悱恻的真挚情感,也有生动细腻的云雨之情;这些故事直到今天依然令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该书是旧时在社会上流传已久、影响较大的一部古典白话短篇小说选集。其编选者抱瓮老人,是明末一位热心话本文学的文人。
第十六卷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世事纷纷如弈棋,输赢变幻巧难窥。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话说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伟干丰躯。年纪三十以外,家贫落魄,十分淹蹇,全亏着浑家贝氏纺织度日。时遇深秋天气,头上还裹着一顶破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那葛衣又逐缕缕绽开,却与蓑衣相似。思想:“天气渐寒,这模样怎生见人?”知道老婆余得两匹布儿,欲要讨来做件衣服。谁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狭,却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肠。那张嘴头子,又巧于应变,赛过刀一般快,凭你什么事,高来高就,低来低答,死的也说得活起来,活的也说得死了去,是一个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见房德没甚活路,靠他吃死饭,常把老公欺负。房德因不遇时,说嘴不响,每事只得让他,渐渐有几分惧内。是日,贝氏正在那里思想,老公恁般的狼狈,如何得个好日?却又怨父母,嫁错了对头,赚了终身,心下正是十分烦恼,恰好触在气头上,乃道:“老大一个汉子,没处寻饭吃,靠着女人过日。如今连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说出来可不羞么?”房德被抢白了这两句,满面羞惭。事在无奈,只得老着脸,低声下气道:“娘子,一向深亏你的气力,感激不尽!但目下虽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权借这布与我,后来发积 [发积——即发迹;旧时所谓的走运,升官发财。] 时,大大报你的情罢!”贝氏摇手道:“老大年纪,尚如此嘴脸,那得你发积?除非天上吊下来,还是去那里打劫不成!你的甜话儿哄得我多年了,信不过。这两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过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讨了许多没趣。欲待厮闹一场,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咙又响,恐被邻家听见,反妆幌子。敢怒而不敢言,别口气撞出门去,指望寻个相识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无所遇。那天却又与他做对头,偏生的忽地发一阵风雨起来。这件旧葛衣被风吹得飕飕如落叶之声,就长了一身寒粟子,冒着风雨,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为云华禅寺。房德跨进山门看时,已先有个长大汉子,坐在左廊槛上。殿中一个老僧诵经。房德就向右廊槛上坐下,呆呆的看着天上,那雨渐渐止了,暗道:“这时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来。”却待转身,忽掉转头来,看见墙上画了一只禽鸟,翎毛儿、翅膀儿、足儿、尾儿,件件皆有,单单不画鸟头。天下有恁样空脑子的人,自己饥寒尚且难顾,有甚心肠,却评品这画的鸟来!想道:“常闻得人说:画鸟先画头。这画法怎与人不同?却又不画完,是甚意故?”一头想,一头看,转觉这鸟画得可爱,乃道:“我虽不晓此道,谅这鸟头也没甚难处,何不把来续完。”即往殿上与和尚借了一枝笔,蘸得墨饱,走来将鸟头画出,却也不十分丑,自觉欢喜道:“我若学丹青,到可成得!”刚画时,左廊那汉子就捱过来观看,把房德上下仔细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说话。”房德道:“足下是谁?有甚见教?”那汉道:“秀才不消细问,同在下去,自有好处。”房德正在困穷之乡,听见说有好处,不胜之喜。将笔还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随那汉子前去。此时风雨虽止,地上好生泥泞,却也不顾。离了云华寺,直走出升平门到乐游原 [乐游原——地名。在今陕西长安县南。] 傍边。这所在最是冷落。那汉子向一小角门上连叩三声。停了一回,有个人开门出来,也是个长大汉子,看见房德,亦甚欢喜,上前声喏。房德心中疑道:“这两个汉子,他是何等样人?不知请我来有甚好处?”问道:“这里是谁家?”二汉答道:“秀才到里边便晓得。”房德跨入门里,二汉原把门撑上,引他进去。房德看时,荆蓁满目,衰草满天,乃是个败落花园。弯弯曲曲,转到一个半塌不倒的亭子上,里面又走出十四五个汉子,一个个身长臂大,面貌狰狞,见了房德,尽皆满面堆下笑来,道:“秀才请进。”房德暗自惊骇道:“这班人来得蹊跷,且看他有甚话说?”众人迎进亭中,相见已毕,逊在板凳上坐下,问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说话?”起初同行那汉道:“实不相瞒,我众弟兄乃江湖上豪杰,专做这件没本钱的生意。只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几乎弄出事来;故此对天祷告,要觅个足智多谋的好汉,让他做个大哥,听其指挥。适来云华寺墙上画不完的禽鸟,便是众弟兄对天祷告,设下的誓愿,取羽翼俱全,单少头儿的意思。若合该兴隆,天遣个英雄好汉,补足这鸟,便迎请来为头。等候数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随人愿,今日遇着秀才恁般魁伟相貌,一定智勇兼备。正是真命寨主了。众兄弟今后任凭调度,保个终身安稳快活,可不好么?”对众人道:“快去宰杀牲口,祭拜天地。”内中有三四个,一溜烟跑向后边去了。房德暗讶道:“原来这班人,却是一伙强盗!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样事?”答道:“列位壮士在上,若要我做别事则可,这一桩实不敢奉命。”众人道:“却是为何?”房德道:“我乃读书之人,还要巴个出身日子,怎肯干这等犯法的勾当?”众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杨国忠为相,卖官鬻爵,有钱的,便做大官,除了钱时,就是李太白恁样高才,也受了他的恶气,不能得中;若非辨识番书 [李太白……若非辨识番书——李白,字太白,唐代大诗人。唐玄宗曾召见他,命他“草答番书”。后来戏剧和小说里就有醉草《吓蛮书》的说法。] ,恐此时还是个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说,看你身上这般光景,也不像有钱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从了我们,大碗酒大块肉,整套穿衣,论秤分金,且又让你做个掌盘 [掌盘——这里指强盗伙中作主的首脑人物。] ,何等快活散诞!倘若有些气象时,据着个山寨,称孤道寡,也由得你。”房德沉吟未答。那汉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时,也不敢相强。但只是来得去不得,不从时,便要坏你性命,这却莫怪!”都向靴里飕的拔出刀来,吓得房德魂不附体,倒退下十数步来道:“列位莫动手,容再商量。”众人道:“从不从,一言而决,有甚商量?”房德想道:“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岂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个知道?且哄过一时,到明日脱身去出首罢。”算计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壮士见爱,但小生平昔胆怯,恐做不得此事。”众人道:“不打紧,初时便胆怯,做过几次,就不觉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强从列位。”众人大喜,把刀依旧纳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称了。快将衣服来,与大哥换过,好拜天地。”便进去捧出一套锦衣,一顶新唐巾 [唐巾——唐代所创行的一种巾,后来成为读书人所戴的常巾。] ,一双新靴。房德打扮起来,品仪比前更是不同。众人齐声喝采道:“大哥这般人品,莫说做掌盘,就是皇帝,也做得过。”古语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意思是说:如果不看见外物的引诱,也就不会动心。] 。”房德本是个贫士,这般华服,从不曾着体;如今忽地焕然一新,不觉移动其念,把众人那班说话,细细一味,转觉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杨国忠为相,贿赂公行,不知埋没了多少高才绝学。像我恁样平常学问,真个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终身贫贱,反不如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见今恁般深秋天气,还穿着破葛衣。与浑家要匹布儿做件衣服,尚不能勾;及至仰告亲识,又并无一个肯慨然周济。看起来到是这班人义气:与他素无相识,就把如此华美衣服与我穿着,又推我为主。便依他们胡做一场,到也落过半世快活。”却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乱想,把肠子搅得七横八竖,疑惑不定。只见众人忙摆香案,抬出一口猪,一腔羊,当天排下,连房德共是十八个好汉,一齐跪下,拈香设誓,歃血为盟。祭过了天地,又与房德八拜为交,各叙姓名。少顷摆上酒肴,请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酝,恣意饮啖。房德日常不过黄虀淡饭,尚且自不周全,或觅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饱。今日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众人轮流把盏,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还在欲为未为之间,到此时便肯死心塌地,做这桩事了。想道:“或者我命里合该有些造化,遇着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时,只做两三次,寻了些财物,即便罢手,料必无人晓得。然后去打杨国忠的关节,觅得个官儿,岂不美哉!万一败露,已是享用过头,便吃刀吃剐,亦所甘心,也强如担饥受冻,一生做个饿莩。”有诗为证:

风雨萧萧夜正寒,扁舟急桨上危滩。 也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众人杯来盏去,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发个利市?”众人齐声道:“言之有理。还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无过是延平门 [延平门——长安西南角上的一个城门名。] 王元宝这老儿为最;况且又在城外,没有官兵巡逻,前后路径,我皆熟惯。只这一处,就抵得十数家了。不知列位以为何如?”众人喜道:“不瞒大哥说,这老儿我们也在心久矣。只因未得其便,不想却与大哥暗合,足见同心。”即将酒席收过,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类,一齐扎缚起来。但见:

白布罗头, 䩺 鞋兜脚。脸上抹黑搽红,手内提刀持斧。袴裈刚过膝,牢拴裹肚;衲袄却齐腰,紧缠搭膊。一队么魔来世界,数群虎豹入山林。

众人结束停当,捱至更余天气,出了园门,将门反撑好了,如疾风骤雨而来。这延平门离乐游原约有六七里之远,不多时就到了。且说王元宝乃京兆尹王鉷的族兄,家有敌国之富,名闻天下。玄宗天子亦尝召见。三日前,被小偷窃了若干财物,告知王鉷,责令不良人 [不良人——唐代称管缉捕事情的番役为“不良人”;他们的首脑叫做“不良帅”。] 捕获,又拨三十名健儿防护。不想房德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当下众强盗取出火种,引着火把,照耀浑如白昼,轮起刀斧,一路砍门进去。那些防护健儿并家人等,俱从睡梦中惊醒,鸣锣呐喊,各执棍棒上前擒拿。庄前庄后邻家闻得,都来救护。这班强盗见人已众了,心下慌张,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赶上去,团团围住。众强盗拼命死战,戳伤了几个庄客。终是寡不敌众,被打翻数人,余皆尽力奔脱。房德亦在打翻数内。一齐绳穿索缚,等至天明,解进京兆尹衙门。王鉷发下畿尉 [畿尉——唐代各县,有京、畿、紧、望、上、中、下县之分。畿尉,就是京城附近畿县的尉。] 推问。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只为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病国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这畿尉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 [刑名——管司法、审案的官吏。] 官儿。凡捕到盗贼,俱属鞠讯。上司刑狱,悉委推勘。故历任的畿尉,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索元礼 [周兴、来俊臣、索元礼——三人都是唐代有名的酷吏,对待罪犯非常残暴。他们所创的酷刑很多。“周推事索元礼,……作铁笼头,(殸角)其头,仍加楔焉,多至脑裂髓出。又为凤晒翅、猕猴钻火等。……唐监察御史李全交专以罗织为业,……讯囚引枷柄向前,名为驴驹拔橛;缚枷头着树,名曰犊子悬车。两手捧枷,累砖于上,号为仙人献果。立高木之上,枷向后拗之,名玉女登梯。”(见张鷟《耳目记》)] 遗下有名色的极刑。是那几般名色?有《西江月》为证:

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捽。玉女登梯最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事不问情真情枉,一味严刑锻炼,罗织成招。任你铜筋铁骨的好汉,到此也胆丧魂惊,不知断送了多少忠臣义士!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之刑,置而不用,临事务在得情,故此并无冤狱。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发下这件事来,十来个强盗,并五六个戳伤庄客,跪在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阶下。李勉举目看时,内中惟有房德,人材雄伟,丰彩非凡,想道:“恁样一条汉子,如何为盗?”心下就怀个矜怜之念。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客,问了被劫情由;然后又问众盗姓名,逐一细鞫。俱系当下就擒,不待用刑,尽皆款伏。又招出党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缉。问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道:“小人自幼业儒,原非盗辈。止因家贫无措,昨到亲戚处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诱去,威逼入伙,出于无奈。”遂将画鸟及入伙前后事,一一细诉。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见他说得情词可悯,便有意释放他。却又想:“一伙同罪,独放一人,公论难泯。况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杻,禁于狱中,俟拿到余党再问。砍伤庄客,遣回调理。巡逻人记功有赏。发落众人去后,即唤狱卒王太进衙。——原来王太昔年因误触了本官,被诬构成死罪,也亏李勉审出,原在衙门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无不尽力。为此就差他做押狱之长。——当下李勉分付道:“适来强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轩昂,言词挺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有心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当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觑个方便,纵他逃走。”取过三两一封银子,教与他做为盘费,速往远处潜避,莫在近边,又为人所获。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有违?但恐遗累众狱卒,却如何处?”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将申文俱做于你的名下,众人自然无事。你在我左右,做个亲随,岂不强如做这贱役?”王太道:“若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万分好了。”将银袖过,急急出衙,来到狱中,对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经刑杖,莫教聚于一处,恐弄出些事来。”小牢子依言,遂将众人四散分开。王太独引房德置在一个僻静之处,把本官美意,细细说出,又将银两相赠。房德不胜感激道:“烦禁长哥致谢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作犬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热肠救你,那指望报答?但愿你此去,改行从善,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感禁长哥指教,敢不佩领。”捱到傍晚,王太眼同众牢子将众犯尽上囚床,第一个先从房德起,然后挨次而去。王太觑众人正手忙脚乱之时,捉空踅过来,将房德放起,开了枷锁,又把自己旧衣帽与他穿了,引至监门口。且喜内外更无一人来往,急忙开了狱门, 㧐 他出去。房德拽开脚步,不顾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门,连夜而走。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谁好?想起当今惟有安禄山,最为天子宠任,收罗豪杰,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阳。恰好遇见个故友严庄,为范阳长史,引见禄山。那时安禄山久蓄异志,专一招亡纳叛,见房德生得人材出众,谈吐投机,遂留于部下。房德住了几日,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话下。正是:

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 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且说王太当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付众牢子好生照管,将匙钥交付明白,出了狱门,来至家中,收拾囊箧,悄悄领着妻子,连夜躲入李勉衙中,不题。且说众牢子到次早放众囚水火 [水火——大小便。] ,看房德时,枷锁撇在半边,不知几时逃去了。众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恁样紧紧上的刑具,不知这死囚怎地捽脱逃走了?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不知从何处去的?”四面张望墙壁,并不见块砖瓦落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齐道:“这死囚昨日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到是个积年高手。”内中一人道:“我去报知王狱长,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片声乱敲,那里有人答应。间壁一个邻家走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更次,想是搬去了。”牢子道:“并不见王狱长说起迁居,那有这事!”邻家道:“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难道睡死不成?”牢子见说得有理,尽力把门 㧐 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里边止有几件粗重家伙,并无一人。牢子道:“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这死囚莫不到是他卖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畿尉衙门前来。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李勉佯惊道:“向来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获到者自有重赏。”牢子叩头而出。李勉备文报府。王鉷以李勉疏虞防闲,以不职奏闻天子,罢官为民。一面悬榜,捕获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起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

不因济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士。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余,贫困转剧。乃别了夫人,带着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闻得故人颜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谒之。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余里。李勉正行间,只见一行头踏 [头踏——官员出行时走在前面的仪仗队。] ,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李勉引过半边回避。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堂。却又奇怪,面庞酷似前年释放的强犯房德。忙报道:“相公,那县令面庞与前年释放的房德一般无二。”李勉也觉县令有些面善,及闻此言,忽然省悟道:“真个像他。”心中颇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欲要上前去问,又恐不是。“若果是此人,只道晓得他在此做官,来与他索报了,莫问罢!”分付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那县令渐渐近了,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边,又惊又喜。连忙止住从人,跳下马来,向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险些儿错过。”李勉还礼道:“本不知足下在此,又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说那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答道:“既承雅情,当暂话片时。”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不一时,到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分付从人不必跟入,止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将李勉四个牲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伏侍。那两个家人,一个叫做路信,一个叫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所买。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来至,相见之间,恐题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当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窗槅明亮,几榻整齐,器皿洁净,架上图书,庭中花卉,铺设得十分清雅。乃是县令休沐之所 [休沐之所——休息沐浴的地方;指官员休息的处所。] ,所以恁般齐整。

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纳头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赐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岂可不受一拜!”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礼谢,引他二人到厢房中坐地。便叮咛道:“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自理会得。”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儿,打横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此相会。”李勉道:“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献茶已毕,房德又道:“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李勉道:“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不职,罢归乡里。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于此;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意。”房德道:“元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礼。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近以县主身故,遂表某为令。自愧谫陋菲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李勉虽则不在其位,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故就他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锧 [斧锧——刑具。斧,斩人的大斧子。锧,斩人时下面垫的厚木板。] 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的!”房德谢道:“恩相金玉之言,某当终身佩铭。”两下一递一答,甚说得来。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完,请爷入席。”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是上下两席。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傍。李勉见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岂敢抗礼?”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何必过谦!”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从人献过杯箸,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

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珍海错。

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此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盖,亲自施设裀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寝。次日同僚官闻得,都来相访。相见之间,房德只说:“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话休烦絮。房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其侍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觉过意不去,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说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谊,原不忍言别。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倘上司知得,不当稳便。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适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从此一别,后会何期,明日容治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馈送。只因这番,有分教李畿尉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见进衙,只道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因要探口气,满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说起,大恩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见,留得到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特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贝氏道:“元来是这人么?你打帐送他多少东西?”房德道:“这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重酬报。”贝氏道:“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会说耍话,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人尚没处一注赚十匹绢,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赉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贝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事的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勾送王太了。”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勾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还不勾。”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房德道:“这便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却来得这等大落 [大落——大脚大手,很大方,把财物看得不在乎的意思。] !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商量,怎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道:“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闻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也急做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到也一劳永逸。”房德认做好话,忙问道:“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根通红,大叫道:“你这不贤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人,于心何忍!”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到发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房德道:“你且说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亏我支持,难道这两匹布,真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佯为不礼,激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贝氏笑道:“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了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 [可可——恰恰,恰巧。] 的来了。”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当初放我,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寻,不要疑坏了人。”贝氏又叹道:“他说往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意了。”房德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你也忒杀懵懂!那李勉与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诚也不诚。”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话一耸,渐生疑惑,沉吟不悟。贝氏又道:“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房德道:“如何报不得?”贝氏道:“今若报得薄了,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 [做下额子——做出例子、定额、标准的意思。] ,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然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古道:先下手为强。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间,悔之晚矣!”房德听说至此,暗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无一字题起,恐没这心肠。”贝氏笑道:“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期自然有说话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却是为何?”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衙门中人不知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得,虽不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其详。闻得这老儿最古怪的,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房德初时,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到,不然,几乎反害自己。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贝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余都打发去了,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了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得入港 [入港——情意非常投合,对了劲儿。] ,又改过念来,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堤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恣意调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焦躁,便覆在外壁墙上,听他们争多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到吃了一惊,想道:“原来我主人曾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一点阴 骘 。”却又想道:“若放他们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遂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院内,看王太时,却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籍。路信走近案傍,低低道:“相公,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更待几时?”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祸从何来?”路信扯到半边,将适才所闻,一一细说,又道:“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通报,如今不走,少顷就不能免祸了。”李勉听得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里,把不住的寒颤,急急为礼,称谢道:“若非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心之人。”急得路信跪拜不迭,道:“相公不要高声,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道:“但我走了,遗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远遁,不消虑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随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愿执鞭随镫。”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说此话?只是王太和两个人同去买麻鞋了,却怎么好?”路信道:“待小人去寻来。”李勉又道:“马匹俱在后槽,却怎处?”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带来。”急出书院,回头看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也不在。——原来支成登东厮 [东厮——古代房屋建筑,厕所多半在屋子东边,所以称厕所为“东司”或“东厮”。] 去了。——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覆转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了,快走罢!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一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光身子,同着路信踉踉跄跄抢出书院。衙役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李勉两步并作一步,奔出仪门外。天幸恰有承直令尉出入的三骑马系在东廊下。路信心生一计,对马夫道:“快牵过官马来,与李相公乘坐,往西门拜客。”马夫见是县主贵客,且又县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二人方才上马,王太撞至马前。路信连忙道:“王大叔来得好,快随相公拜客。”又叫马夫带那骑马与他乘坐,齐出县门,马夫紧随马后。路信再绐马夫道:“相公因李相公明早要起身往府中去,今晚着你们洗刷李相公的马匹,少停便来呼唤,不必跟随。”马夫听信,便立住了脚道:“多谢大叔指教。”三人离县过桥转西,两个从人提了麻鞋从东赶来,问道:“相公那里去的?”王太道:“连我也不晓得。”李勉便喝道:“快跟我走,不必多言!”李勉、路信加鞭策马。王太见家主恁样慌促,正不知要往那里拜客。心中疑惑,也拍马赶上。两个家人也放开脚步,舍命奔赶。看看来到西门,远远望见三骑头口鱼贯进城。路信遥望认得是本衙干办陈颜,同着一个令史,那一人却不认识。陈颜和令史见了李勉,滚鞍下马声喏。常言道:“人急计生。”路信便叫道:“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牲口,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李勉会意,遂收缰勒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陈颜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牲口与管家一乘,少顷便来。”二人巴不得奉承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些好言好语,可有不肯的理么,连声答应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两个家人带跌的赶到,走得汗淋气喘。陈颜二人将鞭缰递与两个家人手上。上了马,随李勉趱出城门。纵开丝缰,二十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循着大道,望常山一路飞马而去。正是:

拆破玉笼飞采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厮转来,烹了茶,捧进书室,却不见了李勉。又遍室寻觅,没个影儿,想道:“一定两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畅,往外闲游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尚不见进来。走出书院去观看,刚至门口,劈面正撞着家主。元来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老大一大回,方起身打点出衙,恰好遇见支成,问:“可见路信么?”支成道:“不见。想随李相公出外闲走去了。”房德心中疑虑,正待差支成去寻觅,只见陈颜来到。房德问道:“曾见李相公么?”陈颜道:“方才在西门遇见。路信说:要往那里去拜客,连小人的牲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个马,飞跑如云,正不知有甚紧事?”房德听罢,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问,覆转身,原入私衙,报与老婆知得。那婆娘听说走了,到吃一惊道:“罢了,罢了!这祸一发来得速矣。”房德见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道:“未见得他怎地!都是你说长道短,如今到弄出事来了。”贝氏道:“不要急,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间,说不得了。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连夜追赶前去,扮作强盗,一齐砍了,岂不干净。”房德随唤陈颜进衙,与他计较。陈颜道:“这事行不得,一则小人们只好趋承奔走,那杀人勾当,从不曾习惯。二则倘一时有人救应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到有一计在此,不消劳师动众,教他一个也逃不脱。”房德欢喜道:“你且说有甚妙策?”陈颜道:“小人间壁,一月前有一个异人,搬来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外酣醉而归。小人见他来历蹊跷,行踪诡秘,有心去察他动静。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锦袍,跃马而来,从者数人,径到此人之家,留饮三日方去。小人私下问那从者,宾主姓名,都不肯说。有一个人悄对小人说:‘那人是个剑侠,能飞剑取人之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且是极有义气,曾与长安市上代人报仇,白昼杀人,潜踪于此。’相公何不备些礼物前去,只说被李勉陷害,求他报仇。若得应允,便可了事。”贝氏在屏风后听得,便道:“此计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道:“多少礼物送去?”陈颜道:“他是个义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贝氏竭力撺掇,备就了三百金礼物。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陈颜、支成相随,也不乘马,悄悄的步行到陈颜家里。原来却是一条冷巷,东邻西舍不上四五家,甚是寂静。陈颜留房德到里边坐下,点起灯火,窥探那人。等了一回,只见那人又是酣醉回来。陈颜报知房德。陈颜道:“相公须打点了一班说话,更要屈膝与他,这事方谐。”房德点头道:“是。”一齐到了门首,向门上轻轻扣上两下,那人开门出问:“是谁?”陈颜低声答道:“今乃本县知县相公,虔诚拜访义士。”那人道:“咱这里没有什么义士。”便要关门。陈颜道:“且莫闭门,还有句说话。”那人道:“咱要紧去睡,谁个耐烦!有话明日来说。”房德道:“略话片时,即便相别。”那人道:“有甚说话,且到里面来。”三人跨进门内,掩上门儿,引过一层房子,乃是小小客房。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义士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识荆,深慰平生。”那人扶住道:“足下乃一县之主,如何行此大礼!岂不失了体面?况咱并非什么义士,不要错认了。”房德道:“下官专来拜访义士,安有差错之理!”教陈颜、支成将礼物奉上,说道:“些小薄礼,特奉义士为斗酒之资,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闾阎无赖,四海无家,无一技一能,何敢当义士之称?这些礼物也没用处,快请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礼物虽微,出自房某一点血诚,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蓦地屈身匹夫,且又赐厚礼,却是为何?”房德道:“请义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虽贫贱,誓不取无名之物。足下若不说明白,断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于地道:“房某负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无能雪耻;特慕义士是个好男子,赛过聂政、荆轲 [聂政、荆轲——两人都是战国时有名的刺客。] ,故敢斗胆,叩拜阶下;望义士怜念房某含冤负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贼,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摇手道:“我说足下认错了,咱资身 [资身——资,供给。资身,就是生活、养活自己。] 尚且无策,安能为人谋大事?况杀人勾当,非同小可,设或被人听见这话,反是累咱家,快些请回。”言罢转身,先向外走。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闻得义士,素抱忠义,专一除残祛暴,济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风。今房某身抱大冤,义士反不见怜,料想此仇永不能报矣!”道罢,又假意啼哭。那人冷眼瞧了这个光景,认做真情,方道:“足下真个有冤么?”房德道:“若没大冤,不敢来求义士。”那人道:“既恁样,且坐下,将冤屈之事并仇家姓名,今在何处,细细说来。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两下遂对面而坐,陈颜、支成站于旁边。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说:“李勉昔年诬指为盗,百般毒刑拷打,陷于狱中,几遍差狱卒王太谋害性命,皆被人知觉,不致于死。幸亏后官审明释放,得官此邑。今又与王太同来挟制,索诈千金,意犹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适来连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颜太守来摆布。”把一片说话,妆点得十分利害。那人听毕大怒道:“原来足下受此大冤,咱家岂忍坐视?足下且请回县,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寻此贼,为足下报仇。夜半到衙中复命。”房德道:“多感义士高义!某当秉烛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报。”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个希图你的厚报?这礼物咱也不受。”说犹未绝,飘然出门,其去如风,须臾不见了。房德与众人惊得目睁口呆,连声道:“真异人也!”权将礼物收回,待他复命时再送。有诗为证:

报仇凭一剑,重义藐千金。 谁谓奸雄舌,几违烈士心!

且说王太同两个家人,见家主出了城门,又不拜甚客,只管乱跑,正不知为甚缘故。一口气就行了三十余里,天色已晚,却又不寻店宿歇。那晚乃是十三,一轮明月,早已升空,趁着月色,不顾途路崎岖,负命而逃,常恐后面有人追赶。在路也无半句言语,只管趱向前去。约莫有二更天气,共行了六十多里,来到一个村镇,已是井陉县地方。那时走得人困马乏。路信道:“来路已远,料得无事了,且就此觅个宿处,明日早行。”李勉依言,径投旅店。谁想夜深了,家家闭户关门,无处可宿。直到市梢头,方觅得一个旅店。众人一齐下马,走入店门。将牲口卸了鞍辔,系在槽边喂料。路信道:“主人家,拣一处洁净所在,与我们安歇。”店家答道:“不瞒客官说,小店房头,没有个不洁净的。如今也止空得一间在此。”店家掌灯引入房中。李勉向一条板凳上坐下,觉得气喘吁吁。王太忍不住问道:“请问相公,那房县主惓惓苦留,明日拨夫马相送,从容而行,有何不美?却反把自己行李弃下,犹如逃难一般,连夜奔走,受这等劳碌!路管家又随着我们同来,是甚意故?”李勉叹口气道:“汝那知就里!若非路管家,我与汝等死无葬身之地矣。今幸得脱虎口,已谢天不尽了。还顾得什么行李、辛苦?”王太惊问其故。李勉方待要说,不想店主人见他们五人五骑,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无,疑是歹人,走进来盘问脚色,说道:“众客长做甚生意?打从何处来,这时候到此?”李勉一肚子气恨,正没处说,见店主相问,答道:“话头甚长,请坐下了,待我细诉。”乃将房德为盗犯罪,怜其才貌,暗令王太释放,以致罢官;及客游遇见,留回厚款,今日午后,忽然听信老婆谗言,设计杀害,亏路信报知逃脱,前后之事,细说一遍。王太听了这话,连声唾骂:“负心之贼!”店主人也不胜嗟叹。王太道:“主人家,相公鞍马辛苦,快些催酒饭来吃了,睡一觉好赶路。”店主人答应出去。只见床底下忽地钻出一个大汉,浑身结束,手持匕首,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吓得李勉主仆魂不附体,一齐跪倒,口称:“壮士饶命!”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张,自有话说。咱乃义士,平生专抱不平,要杀天下负心之人。适来房德假捏虚情,反说公诬陷,谋他性命,求咱来行刺;那知这贼子恁般狼心狗肺,负义忘恩!早是公说出前情,不然,险些误杀了长者。”李勉连忙叩下头去道:“多感义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谢莫谢,咱暂去便来。”即出庭中,耸身上屋,疾如飞鸟,顷刻不见。主仆都惊得吐了舌,缩不上去,不知再来还有何意。怀着鬼胎,不敢睡卧,连酒饭也吃不下。有诗为证:

奔走长途气上冲,忽然床下起青锋。 一番衷曲殷勤诉,唤醒奇人睡梦中。

再说房德的老婆,见丈夫回来,大事已就,礼物原封不动,喜得满脸都是笑靥,连忙整备酒席,摆在堂上,夫妻秉烛以待。陈颜也留在衙中俟候。到三更时分,忽听得庭前宿鸟惊鸣,落叶乱坠,一人跨入堂中。房德举目看时,恰便是那个义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惊且喜,向前迎接。那义士全不谦让,气忿忿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称谢。方欲启问,只见那义士十分忿怒,飕地掣出匕首,指着骂道:“你这负心贼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报效,反听妇人之言,背恩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该悔过,却又假捏虚词,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连咱也陷于不义。剐你这负心贼一万刀,方出咱这点不平之气!”房德未及措辨,头已落地。惊得贝氏慌做一堆。平时且是会说会讲,到此心胆俱裂,嘴犹如胶漆粘牢,动弹不得。义士指着骂道:“你这泼贱狗妇!不劝丈夫行善,反教他伤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样生的!”托地跳起身来,将贝氏一脚踢翻,左脚踏住头发,右膝捺住两腿。这婆娘连叫:“义士饶命!今后再不敢了。”那义士骂道:“泼贱淫妇!咱也到肯饶你,只是你不肯饶人。”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脐下。将匕首衔在口中,双手拍开,把五脏六腑,抠将出来,血沥沥提在手中,向灯下照看道:“咱只道这狗妇肺肝与人不同,原来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狼毒!”遂撇过一边,也割下首级,两颗头结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逾垣而去。

说时义胆包天地,话起雄心动鬼神。

再说李勉主仆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时分,忽见一道金光,从庭中飞入。众人一齐惊起,看时正是那义士。放下革囊,说道:“负心贼已被咱刳腹屠肠,今携其首在此。”放下革囊,取出两颗首级。李勉又惊又喜,倒身下拜道:“足下高义,千古所无!请示姓名,当图后报。”义士笑道:“咱自来没有姓名,亦不要人酬报。前咱从床下而来,日后设有相逢,竟以‘床下义士’相呼便了。”道罢,向怀中取一包药儿,用小指甲挑了少许,弹于首级断处,举手一拱,早已腾上屋檐,挽之不及,须臾不知所往。李勉见弃下两个人头,心中慌张,正没摆布。可霎作怪,看那人头时,渐渐缩小,须臾化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至天明,路信取些钱钞,还了店家,收拾马匹上路。又行了两日,方到常山,径入府中,拜谒颜太守。故人相见,喜笑颜开,遂留于衙署中安歇。颜太守也见没有行李,心中奇怪,问其缘故。李勉将前事一一诉出,不胜骇异。过了两日,柏乡县将县宰夫妻被杀缘由,申文到府。原来是夜陈颜、支成同几个奴仆,见义士行凶,一个个惊号鼠窜,四散躲避。直至天明,方敢出头。只见两个没头尸首,横在血泊里,五脏六腑,都抠在半边,首级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连天,报知主簿县尉,俱吃一惊,齐来验过。细询其情,陈颜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求人行刺始末说出。主簿县尉,即点起若干做公的,各执兵器,押陈颜作眼,前去捕获刺客。那时哄动合县人民,都跟来看。到了冷巷中,打将入去,惟有几间空房,那见一个人影。主簿与县尉商议申文,已晓得李勉是颜太守的好友,从实申报,在他面上,怕有干碍。二则又见得县主薄德。乃将真情隐过,只说半夜被盗越入私衙,杀死县令夫妇,窃去首级,无从捕获。两下周全其事。一面买棺盛殓。颜太守依拟,申文上司。那时河北一路,都是安禄山专制,知得杀了房德,岂不去了一个心腹,倒下回文,着令严加缉获。李勉闻了这个消息,恐怕缠到身上,遂作别颜太守,回归长安故里。恰好王鉷坐事下狱,凡被劾罢官,尽皆起任。李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监察御史。一日,在长安街上行过,只见一人身衣黄衫,跨下白马,两个胡奴跟随,望着节导 [节导——仪仗队、警卫、随从人员。] 中乱撞。从人呵喝不住。李勉举目观看,却是昔日那床下义士。遂滚鞍下马,鞠躬道:“义士别来无恙?”那义士笑道:“亏大人还认得咱家。”李勉道:“李某日夜在心,安有不识之理?请到敝衙少叙。”义士道:“咱另日竭诚来拜,今日实不敢从命。倘大人不弃,同到敝寓一话,何如?”李勉欣然相从,并马而行,来到庆元坊,一个小角门内入去。过了几重门户,忽然显出一座大宅院,厅堂屋舍,高耸云汉。奴仆趋承,不下数百。李勉暗暗点头道:“真是个异人。”请入堂中,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顷刻摆下筵席,丰富胜于王侯。唤出家乐在庭前奏乐,一个个都是明眸皓齿,绝色佳人。义士道:“随常小饮,不足以供贵人,幸勿见怪!”李勉满口称谢。当下二人席间谈论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日李勉备了些礼物,再来拜访时,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处去了。嗟叹而回。后来李勉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封为汧国公 [汧国公——李勉,字玄卿,唐代有名的鲠直清廉的官员。作过开封县尉、监察御史、滑亳节度使、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官,封汧国公。] 。王太、路信,亦扶持做个小小官职。诗云:

从来恩怨要分明,将怨酬恩最不平。 安得剑仙床下士,人间遍取不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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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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