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奇观

《今古奇观》是抱瓮老人从“三言”“二拍”中选出来的一部话本选集,总共四十篇。作品从各个角度广泛而深入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本书中的故事、小说包罗万象、涵盖古今,既有大气磅礴的历史变迁,也有荡气回肠的人生际遇; 既有缠绵悱恻的真挚情感,也有生动细腻的云雨之情;这些故事直到今天依然令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该书是旧时在社会上流传已久、影响较大的一部古典白话短篇小说选集。其编选者抱瓮老人,是明末一位热心话本文学的文人。
第十五卷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

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 遂有文章惊董贾,岂无名誉驾刘曹 [董、贾、刘、曹——董,董仲舒;贾,贾谊:两人都是汉代的文学家。刘,刘桢;曹,曹植:两人都是三国时魏国的文学家。] 。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诗白兔毫。 醉倚湛卢 [湛卢——古代欧冶子所炼的一种最好的宝剑。] 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这首诗,乃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姓卢,名楠,字少楩,一字子赤,大名府浚县人也。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八岁即能属文,十岁便娴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曹子建后身。一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有轻财傲物之志。真个名闻天下,才冠当今。与他往来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缨,家赀巨富,日常供奉,拟于王侯。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壮丽,高耸云汉。后房粉黛,一个个声色兼妙;又选小奚 [小奚——小童,小男仆。] 秀美者数人,教成吹弹歌曲,日以自娱。至于僮仆厮养,不计其数。宅后又构一园,大可两三顷,凿池引水,叠石为山,制度极其精巧,名曰啸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气严寒,花到其地,大半冻死,因此至者甚少。设或到得一花一草,必为金珰大畹 [金珰大畹——金珰,汉代侍中、中常侍冠上的饰物;因作权宦的代称。大畹,指皇亲国戚住的地方;因作贵族的代称。] 所有,他人亦不易得。这浚县又是个拗处,比京都更难,故宦家园亭虽有,俱不足观。偏有卢楠立心要胜似他人,不惜重价,差人四处构取名花异卉,怪石奇峰,落成这园,遂为一邑之胜。真个景致非常!但见:

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水阁遥通竹坞,风轩斜透松寮。回塘曲沼,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铺翡翠。牡丹亭畔,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萦纡松径,绿阴深处小桥横;屈曲花岐,红艳丛中乔木耸。烟迷翠黛,意淡如无;雨洗青螺,色浓似染。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拽垂杨影里。朱栏画槛相掩映,湘帘绣幕两交辉。

卢楠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闲,虽南面 [南面——指帝王。] 至乐,亦不是过!凡朋友去相访,必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轻放出门。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俱有资助,决不令其空过。因此四方慕名来访者,络绎不绝。真个是:

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

卢楠只因才高学广,以为掇青紫如拾针芥 [掇青紫如拾针芥——语见《汉书》。汉代,丞相和太尉是金印、紫绶;御史大夫是银印、青绶。后来就用“青紫”代表作大官。这句是说:弄一个极大的官职作,就像在地上拾一根针、一根草一样的容易。] ;那知文场不利,任你锦绣般文章,偏生不中试官之意,一连走上几科,不能勾飞黄腾达。他道世无识者,遂绝意功名,不图进取;惟与骚人剑者,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 [呼卢浮白——呼卢,古代樗蒲之戏:五个子上,分别刻着枭、卢、雉、犊、塞,作为胜负的标志。枭最胜,卢次之,雉、犊又次之,塞为最下。就是赌博的意思。浮白,喝一大杯酒的意思。] ,放浪山水,自称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诗云:

逸翮奋霄汉,高步蹑天关。 褰衣在椒涂,长风吹海澜。 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 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 浮世信淆浊,焉能濡羽翰!

话分两头,却说浚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意气扬扬,只是贪婪无比,性复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着酒杯,便直饮到天明。自到浚县,不曾遇着对手。平昔也晓得卢楠是个才子,当今推重,交游甚广。又闻得邑中园亭,惟他家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这三件,有心要结识他,做个相知。差人去请来相会。谁知卢秀才却与他人不同。别个秀才要去结交知县,还要捱风缉缝,央人引进,拜在门下,称为老师。四时八节,馈送礼物,希图以小博大。若知县自来相请,就如朝廷征聘一般,何等荣耀。还把名帖黏在壁上,夸炫亲友。这虽是不肖者所为,有气节的未必如此。但是知县相请,也没有不肯去的。偏是那卢楠被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只当做耳边风,全然不睬,只推自来不入公门。你道因甚如此?他才高天下,眼底无人,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视功名如敝屣,等富贵犹浮云。就是王侯卿相,不曾来拜访,要请去相见,他也断然不肯先施 [先施——朋友抢先馈送礼物或拜访,叫做“先施”。] ,怎肯轻易去见个县官?真个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绝品的高人。这卢楠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儿,又撞着知县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也索罢了,偏生只管去缠帐。见卢楠决不肯来,却到情愿自去就教。又恐卢楠他出,先差人将帖子订期。差人领了言语,一直径到卢家,把帖子递与门公说道:“本县老爷,有紧要话,差我来传达你相公,相烦引进。”门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园上,来见家主。差人随进园门,举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环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欢喜,想道:“怪道老爷要来游玩,原来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缘分,方得至此观玩这番,也不枉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饱看。弯弯曲曲,穿过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一个所在,周围尽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亭中悬一个匾额,大书“玉照亭”三字。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赏花饮酒,傍边五六个标致青衣,调丝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 [高太史——指高启;明代诗人。] 《梅花诗》为证: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渔郎无好韵,东风愁寂几回开!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候歌完了,先将帖子禀知,然后差人向前说道:“老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来拜访;但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好来请教。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顺便就要游玩。”大凡事当凑就不起,那卢楠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转过念头,想:“他虽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许,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深奥,料必也没相干;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子,侥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已是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禅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与他谈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却又念其来意惓惓,如拒绝了,似觉不情。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他触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会饮酒,亦可免俗。”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饮酒么?”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卢楠又问:“能饮得多少?”答道:“但见拿着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酒量。”卢楠心中喜道:“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节罢。”随教童子取小帖儿,付与来人道:“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回覆了知县。知县大喜,正要明日到卢楠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来报新按院不发起马牌,突然上任,汪知县连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将个帖儿辞了。知县到府,接着按院,伺行香过了,回到县时,往还数日,这梅花已是:

纷纷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心下怏怏,指望卢楠另来相邀。谁知卢楠出自勉强,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那肯又来相请。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县又想到卢楠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织锦,堤草铺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须臾,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熳。有诗为证:

桃花开遍上林红,耀服繁华色艳浓。 含笑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

卢楠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豪歌狂饮,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卢楠乘着酒兴,对来人道:“你快回去与本官说,若有高兴,即刻就来,不必另约。”众宾客道:“使不得!我们正在得趣之时,他若来了,就有许多文   [许多文——“”,一般作“诌”。文人的动作迂缓安详,你谦我让,叫做“文诌诌”。这句指的是:相见时行礼、说客套话等等虚文礼节。] ,怎能尽兴?还是改日罢。”卢楠道:“说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个帖子,打发来人,回复知县。你道天下有恁样不巧的事!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忽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血污浸渍身子。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还有甚心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楠。这夫人病体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那时卢楠园中牡丹盛开,冠绝一县。真是好花,有《牡丹诗》为证:

洛阳千古斗春芳,富贵争夸浓艳妆。 一自《清平》传唱后,至今人尚说花王。

汪知县为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只把酒来消闷,连政事也懒得去理。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两次失约,不好又来相期,差人送三两书仪 [书仪——以送钱买书为名义送点钱给人家,这种钱叫做“书仪”。] ,就致看花之意。卢楠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推辞不脱,只得受了。那日天气晴爽,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刚出衙门,左右来报:“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在此经过。”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么?急忙出郭迎接,馈送下程,设宴款待。只道一两日就行,还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给事,又是好胜的人,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盘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后,又差人约卢楠时,那牡丹已萎谢无遗。卢楠也向他处游玩山水,离家两日矣。不觉春尽夏临,倏忽间又早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卢楠已是归家,在园中避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须臾间,门公出来说道:“相公有话,唤你当面去分付。”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畔,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映人。有诗为证:

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 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将颜色恼人肠。

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楠纳凉之处。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画桨,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傍。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几,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楠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执着酒杯。傍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多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卢楠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差人应道:“小人正是。”卢楠道:“你那本官到也好笑,屡次订期定日,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想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话。”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船,划到柳阴堤下上岸,自去回复了知县。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午牌时候,起身去拜卢楠。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烟生。刚到半路,觉道天旋地转,从轿上直撞下来,险些儿闷死在地。从人急忙救起,抬回县中,送入私衙,渐渐苏醒。分付差人辞了卢楠,一面请太医调治。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话下。

且说卢楠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我与他水米无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须把来消豁 [消豁——打发掉,花费掉。] 了,方才干净。”到八月中,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有卢楠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况又是个好饮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 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 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

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 [走了酒字下这道儿——指“色”。“酒色”二字常连用,所以“酒”下边的是“色”。] ;三来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三合凑又病起来。眼见得卢楠赏月之约,又虚过了。调摄数日,方能痊可。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楠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 [打抽丰——亦作“打秋风”。意同分肥。一般是利用各种关系向人取得财物赠与的意思。] ,送两大坛惠山泉酒,汪知县就把一坛,差人转送与卢楠。卢楠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有诗为证:

凉影一帘分夜月,天宫万斛动秋风。 淮南何用歌《招隐》 [淮南何用歌《招隐》——汉淮南王刘安的宾客小山,作有《招隐士》的辞赋。] ?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象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个机缘不偶,临期却又生出事故,不能相会。这番请赏桂花,汪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外面就传板 [传板——官厅里悬在堂口,有紧急事情所敲击的大木板。] 进来道:“山西理刑赵爷行取 [行取——明制:在规定的年限,经地方高级官员保举,将外任的州县官调京,加以考选,补授科道或部属,叫做行取,也就是外官内擢。] 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 [乡试房师——主持乡试的官员,除了主考、副主考外,还有同考官,分房荐卷,由主考官决定。考取的举人称正、副主考为“座师”,称分房荐卷的同考官为“房师”或“帘师”。] ,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生,没有就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桂花果然:

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铺。

却说卢楠素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矜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那三种?

鹤翎 剪绒 西施

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菊花诗》为证:

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楠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难好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汪太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了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楠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分付厨夫:“太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脚乱收拾。卢楠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园上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汪知县那日出堂,便打帐完了投文公事,即便赴酌。投文里却有本县巡检司解到强犯九名,赃物若干。此事先有心腹报知,乃是卫河大伙,赃物甚多,又无失主。汪知县动了火,即时用刑拷讯。内中一盗甚黠,才套夹棍,便招某处藏银若干,某处埋赃几许,一五一十搬将出来,何止千万。知县贪心如炽,把吃酒的念头放过一边;便教放了夹棍,差个心腹吏,带领健步衙役,押盗前去,眼同起赃,立等回话。余盗收监,赃物上库。知县退坐后堂,等那起赃消息。从辰至未,承值吏供酒供食了两次,那起赃的方才回县,禀说:“却是怪异!东垦西爬,并没有半个锡皮钱儿。”知县大怒,再出前堂,吊出前犯,一个个重新拷掠。夹到适才押去起赃的贼。那贼因众人怒他胡说,没有赃物,已是拳头脚尖,私下先打过几顿。又且司兵拷打坏的,怎当得起再夹,登时气绝。知县见夹死了贼,也有些着忙,便教禁子狱卒叫唤,乱了半晌,竟不苏醒。汪知县心生一计,喝叫且将众犯还监,明日再审。众人会意,将死贼混在活贼里,一拥扶入监去,谁敢道半个死字!又向禁子讨了病状,明日做死囚发出。汪知县十分败兴,遂想着卢家吃酒。即刻起身赴宴。此时已是申牌时分。各役簇拥着大尹,来到卢家园内。

且说卢楠早上候起,已至巳时,不见知县来到,差人去打听,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卢楠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既约了绝早就来,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停了半晌,音信杳然,再差人将个名帖邀请。卢楠此时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罢!”俗语道:“等人性急。”又候了半晌,连那投邀帖的人也不回来。卢楠道:“古怪!”再差人去打听,少停,同着投邀帖的人一齐转来回复,说:“还在堂上夹人。门役道:‘太爷正在恼怒,却放你进去缠帐!’拦住小人,不放进去,帖尚未投,所以不敢回报。”卢楠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又听得说夹问强盗要赃物,心中大怒,道:“原来这个贪残蠢才,一无可取,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即令家人撤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而坐,叫道:“快把大杯筛热酒来,洗涤俗肠!”家人都禀道:“恐太爷一时来到。”卢楠喝道:“唗!还说甚太爷!我这酒可是与那贪残俗物吃的么!况他爽信已是六七次,今晚一定不来。”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随即斟酒,供出肴馔。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卢楠饮过数杯,叫小厮:“与我按摩一番。今日伺候那俗物,觉道身子困倦!”分付闭了园门。于是脱巾卸服,跣足蓬头,按摩的按摩,歌唱的歌唱。叫取犀觥斟酒,连饮数觥,胸襟顿豁,开怀畅饮,不觉大醉。将肴馔撤去,赏了小奚;止留果品按酒,又吃上几觥,其醉如泥。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里边卢楠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内里的事。平日间宾客出进得多,主人又是个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日逐将园门大开惯了,今日虽有命闭门,却不把在心上。又且知道请见任官府,倘若来时,左右要开的;且停一会儿,挨到落日衔山,远远望见知县头踏来。急忙进来通报。到了中堂,看见家主已醉倒,吃一惊,道:“太爷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样?”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道:“那桌酒便还在,但相公不能勾醒,却怎好?”管园的道:“且叫醒转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终不然,特地请来,冷淡他去不成?”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咙喊破,如何得醒。渐渐听得人声嘈杂,料道是知县进来,慌了手脚,四散躲过,单单撇下卢楠一人。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梦!正是:

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首,不见卢楠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候。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太爷到了。”并无一人答应。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分付不必呼唤,竟自进去。只见门上一个匾额,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过弯来,又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此门,便是一条松径。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闻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楠相迎,未免疑惑。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或者从别道出来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园中任意东穿西走,反去寻觅主人。次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一望菊花数百,霜英粲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锦,与晚霞相映,橙橘相亚,累累如金;池边芙蓉千百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葩,高下相映,鸳鸯鸂 [涑鸟] 之类,戏狎其下。汪知县想道:“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径至堂前下轿。走入看时,那里见甚酒席,惟有一人,蓬头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此外更无一个人影。从人赶向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不象以下之人;又见傍边放着葛巾野服,分付:“且莫叫唤,看是何等样人。”那常来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楠,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汪知县闻言,登时紫涨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欲待叫从人将花木打个希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分付回县。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那时已是薄暮,点灯前导,那些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这也是件异事!”知县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恼怒愈加,想道:“他总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可谓折节敬贤之至矣;他却如此无理,将我侮慢,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里,怒气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题。

且说卢楠这些家人、小厮,见知县去后,方才出头;到堂中看家主时,睡得正浓,直至更余方醒。众人说道:“适才相公睡后,太爷就来,见相公睡着,便起身而去。”卢楠道:“可有甚话说?”众人道:“小人们恐不好答应,俱走过一边,不曾看见。”卢楠道:“正该如此!叫管门的打了三十板,如何不早闭园门,却被这俗物,直至此间,践污了地上。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将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将向日所送书仪,并那坛泉酒,发还与他。那差人不敢隐匿,遂即到县里去缴还,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接着,见他怒气冲天,问道:“你去赴宴,如何这般气恼?”汪知县将其事说知。夫人道:“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人!你是个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他总是有才,与你何益?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夫人道:“何消气得,自古道:‘破家县令。’”只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当下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当夜无话。次日早衙已过,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那令史姓谭名遵,颇有才干,惯与知县通赃过付,是一个积年滑吏。当下知县先把卢楠得罪之事叙过,次说要访他恶端,参之以泄其恨。谭遵道:“老爷要与卢楠作对,不是轻举妄动的;须寻得一件没躲闪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那参访一节,恐未必了事,在老爷反有干碍。”汪知县道:“却是为何?”谭遵道:“卢楠与小人原是同里,晓得他多有大官府往来,且又家私豪富。平昔虽则恃才狂放,却没甚违法之事。纵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处挽回,决不至死的田地。那时怀恨挟仇,老爷岂不反受其累?”汪知县道:“此言虽是,但他恁地放肆,定有几件恶端。你去细细访来,我自有处。”谭遵答应出来,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楠的书仪、泉酒。汪知县见了,转觉没趣,无处出气,迁怒到差人身上,说道:“不该收他的回来!”打了二十毛板,就将银酒都赏了差人。正是:

劝君莫作伤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却说谭遵领县主之命,四处访察卢楠罪过,日往月来,挨至冬末,并无一件事儿。知县又再四催促,到是两难之事。一日在家闷坐,正寻思卢监生无隙可乘。只见一个妇人,急急忙忙的走入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家人钮文的弟妇金氏。钮文兄弟叫做钮成。金氏年纪三十左近,颇有一二分姿色,向前道了万福:“请问令史:我家伯伯何在?得遇令史在家,却好。”谭遵道:“钮文在县门首。你有甚事寻他?”金氏道:“好教令史得知。丈夫自旧年借了卢监生家人卢才二两本银,两年来,利钱也还了若干。今岁丈夫投卢监生家做长工度日,卢家旧例,年终便给来岁半年的工银。那日丈夫去领了工银,家主又赐了一顿酒饭,千欢万喜,刚出大门,便被卢才拦住,知道领了工银,索取前银。丈夫道是年终岁暮,全赖这工银过年,那得有银还债?卢才抵死要银。两家费口,争闹起来,不合骂了他‘奴才’,被他弟兄们打了一顿。丈夫吃了亏,气愤回家,况是食上加气,厮打时,赤剥冒了寒,夜间就发起热来,连今日算得病共八日了,滴水不进。太医说是停食感冒,不能疗治。如今只待要死,特来寻伯伯去商量。”谭遵闻言,不胜欢喜,道:“原来恁地。你丈夫没事便罢,倘有些山高水低,急来报知,包在我身上与你出气,还要他大一注财,勾你下半世快活。”金氏道:“若得令史张主,可知好么!”正说间,钮文已回,金氏将这事说知,一齐回去。临出门,谭遵又嘱咐道:“如有变故,速速来报。”钮文应允,离了县中,不消一个时辰,早到家中,推门进去,不见一些声息;到床上看时,把二人吓做一跳,元来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过几时了。金氏便嚎啕大哭起来。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那些东邻西舍,听得哭声,都来观看,齐说:“虎一般的后生,怎地这般死得快!可怜!可怜!”钮文对金氏说道:“你且莫哭,同去报与我主人,再作区处。”金氏依言,锁了大门,央告邻里暂时看觑,跟着钮文就走。那邻里中商议道:“他家一定去告状了。地方人命重情,我们也须呈明,脱了干系。”随后也往县里去呈报。其时远近村坊尽知钮成已死。早有人报与卢楠。原来卢楠于那日厮打后,有人禀知备细,怒那卢才擅放私债,盘算小民,重责三十,追出借银原券,卢才逐出不用,欲待钮成来禀,给还借券。及至闻了此信,即差人去寻获卢才送官。那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且说钮文、金氏,一口气跑到县里,报与谭遵。谭遵大喜,悄悄的先到县中,禀了知县;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教了说话,流水写起状词,单告卢楠强占金氏不遂,将钮成擒归打死,教二人击鼓叫冤。钮文依了家主,领着金氏,不管三七念一,执了一块木柴,把鼓乱敲,口内一片声叫喊“救命”。衙门差役,自有谭遵分付,并无拦阻。汪知县听得击鼓,即时升堂,唤钮文、金氏至案前,才看状词,恰好地邻也到了。知县专心在卢楠身上,也不看地邻呈子是怎样情由,假意问了几句,不等发房,即时出签,差人提卢楠立刻赴县。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嘱,说:“太爷恼得卢楠要紧,你们此去,只除妇女孩子,其余但是男子汉,尽数拿来。”众皂快素知知县与卢监生有仇,况且是个大家,若还人少,进不得他大门,遂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此时隆冬日短,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好不寒冷。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食,与众人发路,一人点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入去,逢着的便拿。家人们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卢楠娘子正同着丫鬟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们观看,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打进来也!”卢楠娘子还认是强盗来打劫,惊得三十六个牙齿矻磴磴的相打,慌忙叫丫鬟:“快闭上房门!”言犹未毕,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那些丫头们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道:“胡说!我们是本县太爷差来拿卢楠的,什么大王爷!”卢楠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今日寻事故来摆布,便道:“既是公差,你难道不知法度的?我家纵有事在县,量来不过房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执仗,打入房帏,乘机抢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讲,该得何罪?”众公差道:“只要还了我卢楠,但凭到公堂上去讲!”遂满房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勾像意,方才出门,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各处搜到,不见卢楠,料想必在园上,一齐又赶入去。卢楠正与四五个宾客在暖阁上饮酒,小优两傍吹唱,恰好差去拿卢才的家人在那里回话。又是两个乱喊上楼报道:“相公,祸事到也!”卢楠带醉问道:“有何祸事?”家人道:“不知为甚,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逢着的便被拿住。今又打入相公房中去了!”众宾客被这一惊,一滴酒也无了,齐道:“这是为何?可去看来!”便要起身。卢楠全不在意。忽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众公差齐拥上楼,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无处藏躲。卢楠大怒,喝道:“什么人敢到此放肆!叫人快拿!”众公差道:“本县太爷请你说话,只怕拿不得的!”一条索子,套在颈里,道:“快走!快走!”卢楠道:“我有何事,这等无礼?不去便怎么?”众公差道:“老实说,向日请便请你不动,如今拿到要拿去的!”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又拿了十四五个家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俱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的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吵吵,直至县里。这几个宾客放心不下,也随来观看。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之命,将了银两,赶来央人使用打探。那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耀浑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众公差押卢楠等直至丹墀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众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楠一起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卢楠倒走上三四步,横挺身子说道:“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小!”卢楠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元来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那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应死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楠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今且勿论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喝教“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把揪翻。卢楠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楠堂堂汉子,何惜一死!你快快请详,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决不受笞杖之辱!”众公差那里由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发至官坛候验。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卢楠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仰天大笑,走出仪门。这边朋友辈上前迎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卢楠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装在我名下,要加个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有此等奇冤!弟辈已相约,明日拉阖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卢楠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中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卢楠笑道:“人生贵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正在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道:“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人。卢楠睁起眼喝道:“唗!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蔡贤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在官人犯了,这样公子气质,且请收起,用不着了!”卢楠大怒道:“什么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将他推开,做好做歹,劝卢楠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卢楠家人自归家回覆主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楠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进衙报与知县。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众乡绅来时,门上人连帖也不受。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仵作人等,监中吊出卢楠主仆,径去检验钮成尸首。那仵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卢楠作对,齐咬定卢楠打死。知县又哄卢楠将出钮成佣工文券,只说做假的,尽皆扯碎,严刑拷逼,问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杻,下在死囚牢里。家人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金氏、钮文、干证人等,发回宁家。尸棺俟详转定夺 [详转定夺——详,下呈上的公文。这句是说:等待上司批准决定。] 。将招由叠成文案,并卢楠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上司。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执意不从。有诗为证:

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 [冶长——即公冶长;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弟子。孔子说他“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见《论语》)] 无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楠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经得这等刑杖?到得狱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勾一月,平服如旧。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狱卒人等,已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由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如飞禀知县主,魆地 [魆(xū)地——暗地里,不使人知道。] 到监点闸,搜出五六人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才,不好将他难为,叫人送出狱门,又把卢楠打上二十,四五个狱卒一概重责。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咬牙切齿。因是县主得用之人,谁敢与他计较?那卢楠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内闻的是笙箫细乐,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如今坐于狱中,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语言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闻的不过是脚镣手铐铁链之声;到了晚间,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 [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过去监狱里晚上防备犯人逃走的各种办法:摇着铃子,挨号点名;并派人敲木梆、打锣在外边巡查,口里唱着歌儿。] ,何等凄惨!他虽是豪迈之人,见了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胁下顷刻生出两个翅膀,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也都放走。一念转着受辱光景,毛发倒竖,恨道:“我卢楠做了一世好汉,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陷于此间,怎能勾出头日子!总然挣得出去,亦有何颜见人?要这性命何用?不如寻个自尽,到得干净!”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汤文王有夏台羑里之囚,孙膑马迁 [成汤、文王、孙膑、马迁——成汤,即商汤;据传说,他曾被夏朝囚在夏台。文王,即周文王;他曾被商纣囚在羑里。孙膑,战国时的兵法家。庞涓忌妒他的才能,使计陷害,把他的脚砍掉了。马迁即司马迁,西汉时的大史学家和文学家;因救护李陵的事而被罚受宫刑。] 有刖足腐刑之辱,这几个都是圣贤,尚忍辱待时,我卢楠岂可短见?”却又想道:“我卢楠相知满天下,身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坐观成败?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须索写书去通知,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遂写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那些相知也有现任,也有林下,见了书札,无不骇然;也有直达汪知县要他宽罪的,也有托上司开招的。那些上司官,一来也晓得卢楠是当今才子,有心开释,都把招详驳下县里;回书中,又露个题目,教卢楠家属前去告状,转批别衙门开招出罪。卢楠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即叫家人往各上司诉冤,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理刑官已先有人致意,本县书札比别处更多。那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都是与卢楠求解的。正在踌躇,忽见各上司招详,又多驳转。过了几日,理刑厅又行牌到县,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开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惊惧,想道:“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斩草除根,必有后患!”当晚差谭遵下狱,叫狱卒蔡贤,将卢楠投了病状,今夜拿到隐僻之处,结果他性命。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沉狱底!正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浚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法平恕;见汪知县将卢楠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每下狱查点,便与卢楠谈论,两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楠。问众狱卒时,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太爷差谭令史来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道:“太爷乃一县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去寻来!”众狱卒不敢违逆,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喝教“拿住!”上前观看,只见卢楠仰卧地上,鞭打得遍身青紫,手足尽皆绑缚,面上压个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也是卢楠命不该绝,渐渐苏醒。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说话,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由说出。董县丞安慰一番,叫人服侍他睡下,然后带谭遵二人到了厅上。思想:“这事虽出自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欲要拷问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为不美。”单唤过蔡贤,要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同谋卢楠性命。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承。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查监,打了板子,心中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愿招。董县丞即便叫“住了”。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狠命收紧,夹得蔡贤叫爹叫娘,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放了,把纸笔要他亲供。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将来袖过,分付众狱卒:“此二人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太爷,然后来取。”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次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道:“恐没这事!”董县丞道:“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 [堂尊——明清时代,属吏对衙门的长官的尊称。] 若不信,唤三人对证便了。那谭遵犹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惩戒后人?”汪知县被他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蔡贤问徒发遣。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 [风流事过——指细微的、不关紧要的事故、罪过。] ,参与上司,罢官而去。此是后话不题。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大抵说卢楠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逆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要张扬其事,使人不敢挽救。又叫谭遵将金氏出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贴;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没担当懦怯之辈,见了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司。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卢楠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浚县狱中监禁。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那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风力,到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为给事之职。他已居当道,卢楠纵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着府县原拿卢楠下狱。因此后来上司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光阴迅速,卢楠在狱,不觉又是十有余年,经了两个县官。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势正盛。卢楠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因这官人来,有分教:

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绣,腹满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楠的事相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由。陆公还恐卢楠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由,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不一月,忽然获到。卢才料不能脱,不打自招。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

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楠家,为卢才扣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卢氏之雇工也明矣。雇工人死,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扣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楠,律何称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有余辜,拟抵不枉。卢楠久陷于狱,亦一时之厄也,相应释放。云云。

当日监中取出卢楠,当堂打开枷杻,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不惊骇。就是卢楠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陆公备起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由,并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楠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 [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夷齐即伯夷、叔齐。陶朱,即范蠡;他佐越王勾践灭吴之后,就变名姓,泛游江湖,成了大富人。这两句是说:若真是有罪,不冤枉的话,就连伯夷、叔齐那样好、那样穷困的人也不能活;相反,若有冤枉,就连陶朱公那样有钱的人也不可使他受屈而死。] 。”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问,乃道:“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 [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张公,指张释之;西汉时的廷尉。当时的人说:“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 ,贤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辞谢而出,不题。

且说卢楠回至家中,合门庆幸,亲友尽来相贺。过了数日,卢楠差人打听陆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楠说:“我看陆公所为,是个有肝胆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娘子道:“怎见得是反为轻亵?”卢楠道:“我沉冤十余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地,即廉知枉,毅然开释:此非有十二分才智,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身而往。陆公因他是个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楠见了陆公,长揖不拜。陆公暗以为奇,也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边。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那卢楠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援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他却长揖不拜。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见他度量宽洪,好贤极矣!谁想卢楠见叙他傍坐,倒不悦起来,说道:“老父母 [老父母——封建时代对知县的尊称;是说他像老百姓的家长一样。] ,但有死罪的卢楠,没有傍坐的卢楠。”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见之晚;遂为至友。有诗为证:

昔闻长揖大将军 [长揖大将军——汉代卫青作大将军,公卿见了他都磕头,唯独汲黯作揖。(见《史记》)] ,今见卢生抗陆君。 夕释桁阳 [桁阳——夹脚及颈所用的刑具。] 朝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话分两头,却说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楠,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劾上一本。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细细详辩一本。倒下圣旨,将汪公罢官回去,按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那时谭遵已省察在家,专一挑写词状。陆公廉访得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卢楠从此自谓余生,绝意仕进,益放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

再说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贼屏迹,合县遂有神明之称,声名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权要,止迁南京礼部 [南京礼部——明初定都在南京;明成祖(朱棣)夺取帝位后,迁都北京;把原设在南京的六部等衙门仍旧不动,叫做南京某部,以别于北京新成立的部。] 主事。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载道,送至百里之外。那卢楠直送五百余里,两下依依不舍,欷歔而别。后来陆公累迁至南京吏部尚书。卢楠家已赤贫,乃南游白下 [白下——南京的别称。] ,依陆公为主,陆公待为上宾。每日供其酒资一千,纵其游玩山水。所到之处,必有题咏。都中传诵。一日游采石李学士祠,遇一赤脚道人,风致飘然,卢楠邀之同饮。道人亦出葫芦中玉液以酌卢楠。楠饮之,甘美异常,问道:“此酒出于何处?”道人答道:“此酒乃贫道所自造也。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游,当恣君斟酌耳。”卢楠道:“既有美酝,何惮相从!”即刻于李学士祠中,作书寄谢陆公,不携行李,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陆公见书,叹道:“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以乾坤为逆旅,以七尺为蜉蝣,真狂士也!”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不获。后十年,陆公致政归家,朝廷遣官存问,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从人遇之于京都。寄问陆公安否。或云:遇仙成道矣。后人有诗赞云:

命蹇英雄不自由,独将诗酒傲公侯。 一丝不挂飘然去,赢得高名万古留。

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莫学卢公,以傲取祸。诗曰:

酒癖诗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劝人休蹈卢公辙,凡事还须学谨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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