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奇观

《今古奇观》是抱瓮老人从“三言”“二拍”中选出来的一部话本选集,总共四十篇。作品从各个角度广泛而深入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本书中的故事、小说包罗万象、涵盖古今,既有大气磅礴的历史变迁,也有荡气回肠的人生际遇; 既有缠绵悱恻的真挚情感,也有生动细腻的云雨之情;这些故事直到今天依然令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该书是旧时在社会上流传已久、影响较大的一部古典白话短篇小说选集。其编选者抱瓮老人,是明末一位热心话本文学的文人。
第十卷 看财奴刁买冤家主

从来欠债要还钱,冥府于斯倍灼然。 若使得来非分内,终须有日复还原。

却说人生财物皆有定分;若不是你的东西,纵然勉强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还别人的。从来因果报应的说话,其事非一,难以尽述。在下先拣一桩希罕些的说来,做个得胜头回 [得胜头回——说书人的术语。在正故事之前,先讲一小段故事做引子,叫做“得胜头回”,取其吉利的意思。] 。

晋州古城县有一人,名唤张善友,平日看经念佛,是个好善的长者。浑家李氏,却有些短见薄识,要做些小便宜勾当。夫妻两个过活,不曾生男育女,家道尽从容好过。其时本县有个赵廷玉,是个贫难的人,平日也守本分;只因一时母亲亡故,无钱葬埋,晓得张善友家私有余,起心要去偷些来用,算计了两日,果然被他挖个墙洞,偷了五六十两财物,将母亲殡葬讫。自想道:“我本不是没行止 [行止——指德行,品质。] 的,只因家贫无钱葬母,做出这个短头的事来,扰了这一家人家。今生今世还不的他,来生来世,是必填还他则个。”张善友次日起来,见了壁洞,晓得失了贼,查点家财,箱笼里没了五六十两银子。张善友是个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道是命该失脱,叹口气罢了。唯有李氏切切于心,道:“有此一项银子,做许多事,生许多利息,怎舍得白白被盗了去!”正在纳闷间,忽然外边有一个和尚来寻张善友。张善友出去相见了,问道:“师父何来?”和尚道:“老僧是五台山僧人,为因佛殿坍损,下山来抄化修造。抄化了多时,积得有百来两银子,还少些个;又有那上了疏未曾勾销的。今要往别处去走走,讨这些布施,身边所有银子,不便携带,恐有所失,要寻个寄放的去处,一时无有。一路访来,闻知长者好善,是个有名的檀越 [檀越——和尚对施主的称呼。] ,特来寄放这一项银子,待别处讨足了,就来取回本山去也。”张善友道:“这是胜事。师父只管寄放在舍下,万无一误。只等师父事毕来取便是。”当下把银子看验明白,点计件数,拿进去交付与浑家了,出来留和尚吃斋。和尚道:“不劳檀越费斋;老僧心忙,要去募化。”善友道:“师父银子,弟子交付浑家收好在里面;倘若师父来取时,弟子出外,必预先分付停当,交还师父便了。”和尚别了,自去抄化。那李氏接得和尚银子在手,满心欢喜,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两,这和尚倒送将一百两来,岂不是补还了我的缺还有得多哩!”就起一点心,打帐 [打帐——打算。] 要赖他的。

一日,张善友要到东岳庙里烧香求子去,对浑家道:“我去则去,有那五台山的僧所寄银两,前日是你收着,若他来取时,不论我在不在,你便与他去。他若要斋吃,你便整理些蔬菜,斋他一斋,也是你的功德。”李氏道:“我晓得。”张善友自烧香去了。去后,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了,却来问张善友取这项银子。李氏便白赖道:“张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没有人寄甚么银子。师父敢是错认了人家了。”和尚道:“我前日亲自交付与张长者,长者收拾进来,交付孺人的,怎么说此话?”李氏便赌咒道:“我若见你的,我眼里出血!”和尚道:“这等说,要赖我的了。”李氏又道:“我赖了你的,我堕十八层地狱!”和尚见他赌咒,明知白赖了,争奈是个女人家,又不好与他争论得。和尚没计奈何,合着掌,念声佛道:“阿弥陀佛!我是十方抄化来的布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这里,你怎么要赖我的?你今生今世赖了我这银子,到那生那世,少不得要填还我。”带着悲恨而去。过了几时,张善友回来,问起和尚银子。李氏哄丈夫道:“刚你去了,那和尚就来取,我双手还他去了。”张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过得两年,李氏生下一子。自生此子之后,家私火焰也似长将起来。再过了五年,又生一个。共是两个儿子了: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那乞僧大来,极会做人家,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悭吝,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肯轻费着一个钱,把家私挣得偌大。可又作怪,一般两个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绝是相反。那福僧每日只是吃酒赌钱,养婆娘,做子弟,把钱钞不着疼热的使用。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挣来的,老大的心疼。福僧每日有人来讨债,多是瞒着家里,外边借来花费的。张善友要做好汉的人,怎肯叫儿子被人逼迫,门户不清的,只得一主一主填还了。那乞僧只叫得苦。张善友疼着大孩儿苦挣,恨着小孩儿荡费,偏吃亏了,立个主意,把家私匀做三分分开,他兄弟们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等做家的自做家,破败的自破败,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总凋零了。那福僧是个不成器的肚肠,倒要分了自由自在,别无拘束,正中下怀,家私到手,正如:

汤泼瑞雪,风卷残云。

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荡荡了,又要分了爹妈的这半分,也自没有了,便去打搅哥哥,不由他不应手,连哥哥的也摆布不来。他是个做家的人,怎生受得过,气得成病,一卧不起,求医无效,看看至死。张善友道:“成家的倒有病,败家的倒无病,五行中如何这样颠倒?”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头,说不出来。那乞僧气蛊 [气蛊(ɡǔ)——由于生气而引起的一种痼疾。] 已成,毕竟不痊,死了。张善友夫妻大痛失声。那福僧见哥哥死了,还有剩下家私,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李氏妈妈见如此光景,一发舍不得大的,终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福僧也没有一些苦楚,带着母丧,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帐,淘虚了身子 [淘虚了身子——淘,淘洗、淘漉、挖浚。这句是说:在妓院里胡来,把身体已作丧得虚弱了。] ,害了痨瘵之病,又看看死来。张善友此时急得无法可施,便是败家的,留得个种也好,论不得成器不成器了。正是:

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

福僧是个一丝两气的病,时节到来,如三更油尽的灯,不觉的息了。张善友虽是平日不像意他的,而今自念两儿皆死,妈妈亦亡,单单剩得老身,怎由得不苦痛哀切,自道:“不知作了什么罪业,今朝如此果报得没下梢 [没下梢——没有好下场、好结局。] !”一头愤恨,一头想道:“我这两个业种,是东岳求来的,不争被你阎君勾去了,东岳敢不知道?我如今到东岳大帝面前,告苦一番,大帝有灵,勾将阎神来,或者还了我个把儿子,也不见得。”也是他苦痛无聊,痴心想到此,果然到东岳跟前哭诉道:“老汉张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两个孩儿和妈妈,也不曾做甚么罪过,却被阎神屈屈勾将去,单剩得老夫。只望神明将阎神追来,与老汉折证 [折证——对证。] 一个明白。若果然该受这业报,老汉死也得瞑目!”诉罢,哭倒在地,一阵昏沉晕了去。朦胧之间,见个鬼使来对他道:“阎君有勾。”张善友道:“我正要见阎君问他去。”随了鬼使,竟到阎君面前。阎君道:“张善友,你如何在东岳告我?”张善友道:“只为我妈妈和两个孩儿不曾犯下什么罪过,一时都勾了去,有此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阎王道:“你要见你两个孩儿么?”张善友道:“怎不要见?”阎王命鬼使召将来。只见乞僧、福僧,两个齐到。张善友喜之不胜,先对乞僧道:“大哥,我与你家去来。”乞僧道:“我不是你什么大哥!我当初是赵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两银子,如今加上几百倍利钱还了你家,俺和你不亲了。”张善友见大的如此说了,只得对福僧说:“既如此,二哥随我家去了也罢。”福僧道:“我不是你家什么二哥!我前身是五台山和尚。你少了我的。你如今也加百倍还得我够了,与你没相干了。”张善友吃了一惊,道:“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怎生得妈妈来一问便好!”阎王已知其意,说道:“张善友,你要见浑家不难。”——叫鬼卒,——“与我开了酆都城,拿出张善友妻李氏来。”鬼卒应声去了。只见押了李氏,披枷带锁,到殿前来。张善友道:“妈妈,你为何事如此受罪?”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赖了五台和尚百两银子,死后叫我历遍十八层地狱。我好苦也!”张善友道:“那银子,我只道还他去了,怎知赖了他的。这是自作自受。”李氏道:“你怎生救我!”扯着张善友大哭。阎王震怒,拍案大喝。张善友不觉惊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作的梦,明明白白,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债主。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

方信道暗室亏心,难逃他神目如电。 今日个显报无私,怎倒把阎君埋怨?

在下为何先说此一段因果?只因有个贫人,把富人的银子借了去,替他看守了几多年,一钱不破,后来不知不觉双手交还了本主。这事更奇,听在下表白一遍。宋时汴梁曹州曹南村周家庄上,有个秀才,姓周,名荣祖,字伯成,浑家张氏。那周家先世广有家财,祖公公周奉敬重释门,起盖一所佛院,每日看经念佛。到他父亲手里,一心只做人家。为因修理宅舍,不舍得另办木石砖瓦,就将那所佛院尽拆毁来用了。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人皆道是不信佛之报。父亲既死,家私里外,通是荣祖一个掌把。那荣祖学成满腹文章,要上朝应举。他与张氏生得一子,尚在襁褓,乳名叫做长寿。只因妻娇子幼,不舍得抛撇,商量三口儿同去。他把祖上遗下那些金银成锭的,做一窖儿埋在后面墙下,怕路上不好携带,只把零碎的细软的带些随身。房廊屋舍,着个当值的看守。他自去了。

话分两头。曹州有一个穷汉,叫做贾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无那晚夕的;又不会做什么营生,则是与人家挑土筑墙,和泥托坯,担水运柴,做坌工生活度日,晚间在破窑中安身。外人见他十分过的艰难,都唤他做“穷贾儿”。却是这个人,秉性古怪拗别,常道:“总是一般的人,别人那等富贵奢华,偏我这般穷苦!”心中恨毒。有诗为证:

又无房舍又无田,每日城南窑内眠。 一般带眼安眉汉,何事囊中偏没钱?

说那贾仁心中不伏气,每日得闲空,便走到东岳庙中,告诉神灵道:“小人贾仁,特来祷告。小人想有那等骑鞍压马,穿罗着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我贾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烧地眠,炙地卧 [烧地眠,炙地卧——在破窑里住。] ,兀的不穷杀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富贵,也为斋僧布施,盖寺建塔,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上圣可怜见咱!”日日如此,真是精诚之极,有感必通,果然被他哀告不过,感动起来。一日祷告毕,睡倒在廊檐下,一霎儿被殿前灵派侯摄去,问他终日埋天怨地的缘故。贾仁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灵派侯也有些怜他,唤那增福神查他衣禄食禄有无多寡之数。增福神查了,回覆道:“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毁僧谤佛,杀生害命,抛撇净水,作践五谷;今世当受冻饿而死。”贾仁听说,慌了,一发哀求不止道:“上圣可怜见!但与我些小衣禄食禄,我是必做个好人。我爷娘在时,也是尽力奉养的;亡化之后,不知甚么缘故,颠倒一日穷一日了。我也在爷娘坟上烧钱裂纸,浇茶奠酒,泪珠儿至今不曾干。我也是个行孝的人。”灵派侯道:“吾神试点检他平日所为,虽是不见别的善事,却是穷养父母,也是有的。今日据着他埋天怨地,正当冻饿;念他一点小孝,可又道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吾等体上帝好生之德,权且看有别家无碍的福力,借与他些;与他一个假子,奉养至死:偿他这一点孝心罢。”增福神道:“小圣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庄上,他家福力所积,阴功三辈,为他拆毁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时折罚。如今把那家的福力权借与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着他双手交还本主。这个可不两便?”灵派侯道:“这个使得。”唤过贾仁,把前话分付他明白,叫他:“牢牢记取:比及你去做财主时,索还的早在那里等了。”贾仁叩头,谢了上圣济拔之恩,心里道:“已是财主了。”出得门来,骑了高头骏马,放个辔头,那马见了鞭影,飞也似的跑,把他一交 攧 翻,大喊一声,却是南柯 [南柯——唐人李公佐撰有《南柯记》,记淳于棼梦至大槐安国,作南柯太守,富贵荣显;等到醒来,才知是做梦。后来因用这两字作为做梦的代词。] 一梦,身子还睡在庙檐下。想一想道:“恰才上圣分明的对我说,那一家的福力,借与我二十年。我如今该做财主。一觉醒来,财主在那里?‘梦是心头想’,信他则甚!昨日大户人家要打墙,叫我寻泥坯,我不免去寻问一家则个。”出了庙门去,真是时来福凑:恰好周秀才家里看家当直的,因家主出久未归,正缺少盘缠;又晚间睡着,被贼偷得精光,家里别无可卖的,止有后园中这一垛旧坍墙,想是要他没用,不如把泥坯卖了,且将就做盘缠度日。走到街上,正撞着贾仁,晓得他是惯与人家打墙的,就把这话央他去卖。贾仁道:“我这家正要泥坯,讲倒价钱,吾自来挑也。”果然走去说定了价,挑得一担算一担。开了后门,一凭贾仁自掘自挑。贾仁带了铁锹、锄头、土 [逹] [土(逹)——竹筐一类的用具。] 之类来动手,刚扒倒得一堵,只见墙脚之下,拱开石头,那泥簌簌的落将下去,恰像底下是空的。把泥拨开,泥下一片石板,撬起石板,乃是盖下一个石槽,满槽多是土 [軗土(上下结构)] 块一般大的金银,不计其数。旁边又有小块零星楔着。吃了一惊,道:“神明如此有灵!已应着昨梦!惭愧!今日有分做财主了!”心生一计,就把金银放些在土 [逹] 中,上边覆着泥土,装了一担,且把在地中挑未尽的,仍用泥土遮盖,以待再挑。他挑着担,竟往栖身的破窑中权且埋着,神鬼不知;运了一两日,都运完了。他是极穷人,有了这许多银子,也是他时运到来,且会摆拨:先把些零碎小锞买了一所房子,住下了,逐渐把窑里埋的又搬将过去,安顿好了,先假做些小买卖,慢慢演将大来。不上几年,盖起房廊屋舍,开了解典库、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长将起来。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头上有钱。平日叫他做“穷贾儿”的,多改口叫他是“员外”了。又娶了一房浑家,却是寸男尺女皆无,空有那鸦飞不过的田宅,也没一个承领。又有一件作怪:虽有了这样大家私,生性悭吝苦刻,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贯钞,就如挑他一条筋。别人的,恨不得劈手夺将来;若要他把与人,就心疼的了不得: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悭贾儿”。请着一个老学究 [老学究——唐代科举取士,有学究一经科;后称私塾先生为老学究,含有轻蔑的意思。] ,叫做陈德甫,在家里处馆。那馆不是教学的馆,无过在解铺里上些帐目,管些收钱举债的勾当。贾员外日常与陈德甫说:“我枉有家私,无个后人承领。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着卖的,或是肯过继的,是男是女,寻一个来,与我两口儿喂眼 [喂眼——抚养养子或养女,使自己看了得到安慰,叫做“喂眼”。] 也好。”说了不则一番。陈德甫又转分付了开酒务 [酒务——酒店。宋代设有酒务官,分务管理榷酒的事。酒是专卖品,因称酒店为酒务、或酒务儿。] 的店小二:“倘有相应的,可来先对我说。”这里一面寻螟蛉之子不在话下。

却说那周荣祖秀才,自从同了浑家张氏,孩儿长寿,三口儿应举去后,怎奈命运未通,功名不达。这也罢了。岂知到得家里,家私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去寻寻墙下所埋祖遗之物,但见墙倒泥开,刚剩得一个空石槽。从此衣食艰难,索性把这所房子卖了,三口儿复又去洛阳探亲。偏生这等时运。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那亲眷久已出外,弄做个“满船空载月明归”。身边盘缠用尽,到得曹南地方,正是暮冬天道,下着连日大雪,三口儿身上俱各单寒,好生行走不得。有一篇《正宫调·滚绣球》为证:

是谁人碾就琼瑶往下筛?是谁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是玉琢成六街三陌,恰便似粉妆就殿阁楼台。便有那韩退之 [韩退之——韩愈,字退之;唐代文学家。他因贬官,路过蓝关遇雪,曾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 ,蓝关前冷怎当?便有那孟浩然 [孟浩然——孟浩然,唐代诗人。相传他有风雪骑驴寻梅的故事。元人曾将这故事编为杂剧。] ,驴背上也跌下来。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猷访戴 [子猷访戴——晋王徽之,字子猷。曾在雪夜里坐船到剡溪,去访他的朋友戴逵。一到大门口,他就往回走。人家问他,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事见《世说新语》。] 。则这三口儿兀的不冻倒尘埃!眼见得一家受尽千般苦,可甚么十谒朱门九不开 [十谒朱门九不开——唐李观诗:“十谒朱门九不开,利名渊薮且徘徊。自知不是筑侯骨,夜夜江山入梦来。”白居易《效陶潜体十六首》:“贵贱交道绝,朱门叩不开。”元代戏剧中习用语。朱门,指作官、有钱的人家的红门。这句是乞贷无门;向人家乞求,没有人理睬的意思。] ?委实难捱!

当下张氏道:“似这般风又大,雪又紧,怎生行去?且在那里避一避也好。”周秀才道:“我们到酒务里避雪去。”两口儿带了小孩子,踅到一个店里来。店小二接着道:“可是要买酒吃的?”周秀才道:“可怜我那得钱来买酒吃!”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里做甚?”秀才道:“小生是个穷秀才,三口儿探亲回来,不想遇着一天大雪,身上无衣,肚里无食,来这里避一避。”店小二道:“避避不妨,那一个顶着房子走哩。”秀才道:“多谢哥哥。”叫浑家领了孩儿,同进店来,身子扢抖抖的寒颤不住。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吃杯酒不妨。”秀才叹道:“我才说没有钱在身边。”小二道:“可怜!可怜!那里不是积福处,我舍你一杯烧酒吃,不要你钱。”就在招财利市 [招财、利市——商店中供奉的财神名,即“招财童子”和“利市仙官”。] 面前,那供养的三杯酒内,取一杯递过来。周秀才吃了,觉道和暖了好些。浑家在旁,闻得酒香,也要杯儿敌寒,不好开得口,正与周秀才说话。店小二晓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与他一杯。”又取那第二杯递过来道:“娘子也吃一杯。”秀才谢了,接过与浑家吃。那小孩子长寿,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秀才簌簌的掉下泪来道:“我两个也是这哥哥好意,与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小孩子便哭将起来。小二问知缘故,一发把那第三杯与他吃了。就问秀才道:“看你这样艰难,你把这小的儿子与了人家,可不好?”秀才道:“一时撞不着人家要。”小二道:“有个人要。你与娘子商量去。”秀才对浑家道:“娘子,你听么?卖酒的哥哥说:‘你们这等饥寒,何不把小孩子与了人?’他有个人家要。”浑家道:“若与了人家,倒也强似冻饿死了。只要那人养的活,便与他去罢。”秀才把浑家的话对小二说。小二道:“好教你们喜欢,这里有个大财主,不曾生得一个儿女,正要一个小的。我如今领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寻将一个人来。”小二三脚两步,走到对门,与陈德甫说了这个缘故。陈德甫踱到店里,问小二道:“在那里?”小二叫周秀才与他相见了。陈德甫一眼看去,见了小孩子长寿,便道:“好个有福相的孩儿!”就问周秀才道:“先生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因何就肯卖了这孩子?”周秀才道:“小生本处人氏,姓周,名荣祖。因家业凋零,无钱使用,将自己亲儿,情愿过继与人为子。先生,你敢是要么?”陈德甫道:“我不要。这里有个贾老员外,他有泼天也似家私,寸男尺女皆无,若是要了这孩儿,久后家缘家计,都是你这孩儿的。”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则个!”陈德甫道:“你跟着我来。”周秀才叫浑家领了孩儿,一同跟了陈德甫到这家门首。陈德甫先进去,见了贾员外。员外问道:“一向所托寻孩子的怎么了?”陈德甫道:“员外,且喜有一个小的了。”员外道:“在那里?”陈德甫道:“现在门首。”员外道:“是个甚么人的?”陈德甫道:“是个穷秀才。”员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穷的。”陈德甫道:“员外说得好笑。那有富的来卖儿女!”员外道:“叫他进来我看看。”陈德甫出来,与周秀才说了,领他同儿子进去。秀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心上喜欢道:“果然好个孩子!”就问了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陈德甫道:“员外要怎么样写?”员外道:“无过写道:‘立文书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愿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为儿。’”陈德甫道:“只叫员外够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员外道:“我不是财主,难道叫我穷汉?”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顺着道:“是,是,只依着写财主罢。”员外道:“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立约之后,两边不许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陈德甫大笑道:“这等,那正钱可是多少?”员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他要得我多少,我财主家心性,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陈德甫把这些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一千贯,周秀才停了笔,道:“这等,我正钱可是多少?”陈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这等说。他道:我是个巨富的财主,他要得多少,他指甲里弹出来的,着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说得是。”依他写了。却把正经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他与陈德甫也多是迂儒,不晓得这些圈套,只道口里说得好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专一苦克算人,讨着小便宜,口里便甜如蜜,原听不得的。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看了。妈妈也喜欢。此时长寿已有七岁,心里晓得了。员外教他道:“此后有人问你姓什么,你便道:‘我姓贾。’”长寿道:“我自姓周。”那贾妈妈道:“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只说姓贾。”长寿道:“便做大红袍与我穿,我也只是姓周!”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了。”陈德甫道:“他怎么肯去?还不曾与他恩养钱 [恩养钱——卖孩子的钱叫做恩养钱。] 哩。”员外就起个赖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罢。”陈德甫道:“这个,员外休耍人;他为无钱,才要卖这个小的,怎么到要他恩养钱?”员外道:“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才过继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缠,怎这等耍他?”员外道:“立过文书,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说话,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耍?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员外道:“陈德甫,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陈德甫道:“这等一个孩儿,与他一贯钞忒少。”员外道:“一贯钞许多宝字哩!我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你且与他去。他是读书人,见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道:“那有这事!不要钱不卖儿子了。”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门外,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书。这事多分可成。长寿儿也落了好地了。”浑家正要问道:“讲倒多少钱钞?”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来。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怎生只与我一贯钞!便买个泥娃娃,也买不得!”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够了,如何还要我钱?既是陈德甫再三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黑字,教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卖儿子了。”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陈德甫叹口气道:“是我领来的不是了!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我中间做人也难。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做我不着 [做我不着——难不倒我的意思。] ,成全他两家罢。”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罢。”员外道:“大家两贯,孩子是谁的?”陈德甫道:“孩子是员外的。”员外笑逐颜开道:“你出了一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依他又支了两贯钞,帐簿上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这员外是这样悭吝苦克的,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送与先生。先生,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难为着先生?”陈德甫道:“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周秀才道:“贾员外只是两贯,先生替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这恩德怎敢有忘!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我每去罢。”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并头哭个不住,分付道:“爹娘无奈,卖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我们得便来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陈德甫只得去买些果子来,哄住了他,骗了他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个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叫他做了贾长寿。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着周秀才通消息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双手把人家交还他。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可又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却心性阔大,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 [钱舍——有钱的小舍人的意思,犹如后代称“少爷”。] 。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长寿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僮兴儿,开了库,带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到得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七日。明日是东岳圣帝诞辰。那庙上的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一个廊下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一对儿夫妻在那里。但见:

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罗袜,两边泥土粘连。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原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只因儿子卖了,家事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化回家,思量要来贾家探取儿子消息。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量赚他几文,来央庙官 [庙官——管理道教观宇的道官。] 。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左廊下住,因他也是个穷秀才,庙官好意拣这搭干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赶他开去。兴儿狐假虎威,喝道:“穷弟子快走开去!让我们!”周秀才问:“你们是什么人?”兴儿就打他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人!”周秀才道:“我须是问了庙官,在这里住的,什么钱舍来赶得我!”长寿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兴儿正在厮扭,周秀才大喊,惊动了庙官,走来道:“甚么人,如此无理!”兴儿道:“俺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歇。”庙官道:“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秀才,你如何强夺他的宿处?”兴儿道:“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贯钱,借这埚儿 [这埚(ɡuō)儿——这块儿,这一带。] 田地歇息。”庙官见有了钱,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让你罢。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周秀才好生不服气,没奈他何,只得依了。明日烧罢香,各自散去。长寿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外,掌把了若大家私,不在话下。

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访间,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望去一个药铺,牌上写着“施药”,急走去求得些来,吃下好了。夫妻两口走到铺中谢那先生。先生道:“不劳谢得,只要与我扬名。”指着招牌上的字道:“须记我是陈德甫。”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对浑家道:“这陈德甫名儿好熟,我那里曾会过来。你可记得?”浑家道:“俺卖孩儿时做保人的不是陈德甫?”周秀才道:“是,是!我正好问他。”又走去叫道:“陈德甫先生,可认得学生么?”德甫相了一相,道:“有些面善。”周秀才道:“先生也这般老了。则我便是卖儿子的周秀才。”陈德甫道:“还记得我赍发你两贯钱?”周秀才道:“此恩无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儿子好么?”陈德甫道:“好教你欢喜,你孩儿贾长寿如今长立成人了。”周秀才道:“老员外呢?”陈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道:“好一个悭刻的人!”陈德甫道:“如今你孩子做了小员外,不比当初老的了,且是仗义疏财。我这施药的本钱,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陈先生,怎生着我见他一面?”陈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我去寻将他来。”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寿,把前话一五一十的对他说了。那贾长寿虽是多年没人题破,见说了,转想幼年间事,还自隐隐记得。急忙跑到铺中来,要认爹娘。陈德甫领他拜见。长寿看了模样,吃了一惊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么了!”周秀才道:“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么?”浑家道:“正是,叫做甚么钱舍!”秀才道:“我那时受他主仆的气不过,那知即是我儿子!”长寿道:“孩儿其实不认得爹娘,一时冲撞,望爹娘恕罪!”两口儿见了儿子,心里老大喜欢,终久乍会之间,有些生煞煞。长寿过意不去,道是:“莫非还记着泰安州的气来?”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对陈德甫道:“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冲撞了些个,今先将此一匣金银陪个不是。”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周秀才道:“自家儿子,如何好受他金银陪礼?”长寿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儿子心里不安。望爹娘将就包容。”周秀才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了,开来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银子上凿着“周奉记”。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陈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凿字记下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陈德甫接过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却在贾家?”周秀才道:“学生二十年前,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把家里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已后归来,尽数都不见了,以致赤贫,卖了儿子。”陈德甫道:“贾老员外原系穷鬼,与人脱土坯的,以后忽然暴富起来。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着了,所以如此。他不生儿女,就过继着你家儿子,承领了这家私。物归旧主,岂非天意?怪道他平日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舍得浪费一些。元来不是他的东西。只当在此替你家看守罢了!”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长寿也自惊异。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子,送与陈德甫,答他昔年两贯之费。陈德甫推辞了两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念着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对门,叫他过来,也赏了他一锭。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记多时了,谁知出于不意,得此重赏,欢天喜地去了。长寿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适才匣中所剩的交还儿子,叫他明日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时节,盖所佛堂,夫妻两个在内双修。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贾仁空做了二十年财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旧与他没账。可见物有定主如此,世间人枉使坏了心机!有口号四句为证:

想为人禀命生于世,但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与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计。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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