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奇观

《今古奇观》是抱瓮老人从“三言”“二拍”中选出来的一部话本选集,总共四十篇。作品从各个角度广泛而深入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本书中的故事、小说包罗万象、涵盖古今,既有大气磅礴的历史变迁,也有荡气回肠的人生际遇; 既有缠绵悱恻的真挚情感,也有生动细腻的云雨之情;这些故事直到今天依然令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该书是旧时在社会上流传已久、影响较大的一部古典白话短篇小说选集。其编选者抱瓮老人,是明末一位热心话本文学的文人。
第九卷 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材。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这首《西江月》词,乃宋朱希真 [朱希真——朱敦儒,字希真,南宋时词人;着有《樵歌》。] 所作。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 [十七史——指《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新唐书》、《新五代史》等十七部史书。] 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簳箭煮不熟饭锅。极至那痴呆懵懂,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着黄金化做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 [吴彦高——吴激,字彦高,金代词人;着有《东山集》。] 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 [僧晦庵——南宋时的一个和尚。这首是《满江红》调,全词是:“胶扰劳生,待足后,何时是足?据见定随家丰俭,便堪龟缩。得意浓时休进步,须知世事多翻覆。漫教人,白了少年头。徒碌碌。谁不爱,黄金屋?谁不羡,千钟禄?奈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费心神空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见《鹤林玉露》)] 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 [苏东坡——苏轼,字东坡,北宋时大词人,着有《东坡乐府》。] 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说话的,依你说来,不许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自是常理。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得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是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维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迟眠;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大块头好银水,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了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四子喜谢,尽欢而散。

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看,恰像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闻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与郎君。我等与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先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向后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飘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每 [每——宋元语言中,人称代词下的“每”字,用法同“们”,表示多数。] 受用;到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一夜没睡,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此鬼话,也不见得。”金老看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烛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小恙,问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的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簌吊下泪来。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中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在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王老纳在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却元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袖中。袖有断线处,在王家摸时,已自在脱线处落在门槛边了。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到无了,原无的到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立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从来希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关聪慧不关呆。 果然命是财官格,海外犹能送宝来。

话说国朝成化年间,苏州阊门外,有一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灵巧,做着便能,学着便会,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间,曾有人相他有巨万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营求生产,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千金家事,看看滑下来。以后晓得家业有限,看见别人经商图利的,时常获利几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却又百做百不着。一日,见人说北京扇子好卖,他便合了一个伙计,置办扇子起来。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将礼物求了名人诗画,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 [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都是明代长洲(今吴县)的大画家。沈周,字启南,号石田。文征明,号衡山。祝允明,号枝山。] ,拓了几笔,便值上两数银子。中等的自有一样乔人 [乔人——作假的人。] ,一只手学写了这几家字画,也就哄得人过,将假当真的卖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来的。下等的无金无字画,将就卖几十文,也有对合 [对合——对本。] 利钱,是看得见的。拣个日子,装了箱儿,到了北京。岂知北京那年自交夏来,日日淋雨不晴,并无毫厘暑气,发市甚迟,交秋早凉,虽不见及时,幸喜天色却晴,有妆晃 [妆晃——或作“妆幌子”。幌子,商店门外表示所卖货物的招牌或标志物。这里是装样子的意思。] 子弟,要买把苏做的扇子,袖中笼着摇摆。来买时,开箱一看,只叫得苦!元来北京霉沴 [霉沴——雨季长霉的意思。] 却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之性,弄做了个合而言之,揭不开了!用力揭开,东粘一层,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者,一毫无用;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何!将就卖了做盘费回家,本钱一空。频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做伴,连伙计也弄坏了。故此人起他一个混名,叫做“倒运汉”。不数年,把个家事,干圆洁净了,连妻子也不曾娶得,终日间靠着些东涂西抹,东挨西撞,也济不得甚事。但只是嘴头子诌得来,会说会笑,朋友家喜欢他有趣,游耍去处,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不能够做家。况且他是大模大样过来的,帮闲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队。有怜他的,要荐他坐馆教学,又有诚实人家,嫌他是个杂班令,高不凑,低不就,打从帮闲的处馆的两项人,见了他也就做鬼脸,把“倒运”两字笑他。不在话下。

一日,有几个走海贩货的邻近,做头的无非是张大李二赵甲钱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将行。他晓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计皆无,便附了他们航海,看看海外风光,也不枉人生一世。况且他们定然不却我的,省得在家忧柴忧米,也是快活。”正计较间,恰好张大踱将来。元来这个张大名唤张乘运,专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认得奇珍异宝,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乡里起他一个混名叫“张识货”。文若虚见了,便把此意一一与他说了。张大道:“好,好。我们在海船里头,不耐烦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说说笑笑,有甚难过的日子?我们众兄弟料想多是喜欢的。只是一件:我们都有货物将去,兄并无所有,觉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们大家计较,多少凑些出来助你,将就置些东西去也好。”文若虚便道:“多谢厚情;只怕没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张大道:“且说说看。”一竟自去了。恰遇一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 [报君知——算命的人所敲击的一种金属薄片;敲击叮当作响,以引起人的注意。] 走将来,文若虚伸手顺袋里摸了一个钱,扯住占一卦,问问财气。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文若虚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过日子罢了,那里是我做得着的生意!就是他们资助些,也能有多少,便直恁地财爻动?这先生也是混帐!”只见张大气忿忿的走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道你去,无不喜欢;说到助银,没一个则声。今我同两个好的弟兄,拼凑得一两银子在此,也办不成甚货,凭你买些果子船里吃罢。口食之类,是在我们身上。”若虚称谢不尽,接了银子。张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若虚道:“我没甚收拾,随后就来。”手中拿了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货么!”信步走去,只见满街上筐篮内,盛着卖的:

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余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井诸家树 [苏井诸家树——神仙故事:汉朝苏耽种橘、凿井,替人治病,用井水服一片橘叶,病就可以治好。] ,亦非李氏千头奴 [李氏千头奴——吴丹阳太守李衡种橘千树,号千头木奴。] 。较广似曰“难兄”,比福亦云“具体”。

乃是太湖中东西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广橘福橘,名播天下。洞庭有一样橘树绝与他相似。颜色正同,香气亦同。只是初出时味略少醡,后来熟了,却也甜美,比福橘之价,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红”。若虚看见了,便思想道:“我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众人助我之意。”买成装上竹篓,雇人并行李挑了下船。众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了!”文若虚羞惭无地,只得吞声上船,再也不敢提起买橘的事。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口,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似浮,浪动则星河如覆。三五日间,随风飘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集,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橛,下了铁锚,缆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元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众人都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正闷坐间,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橘,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趁着众人不在,看看则个。”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打开了篓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舱板上面。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岸上人望见,都走将拢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呀?”文若虚只不答应,看见中间有个把白点头的,拣了出来,拍开就吃。岸上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元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一个?”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那兜罗绵红裹肚来,一手摸出一个银钱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了银钱,手中等等看,约有两把重,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多少?也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拣个极大红得可爱的,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 攧 了一 攧 道:“好东西呀!”扑的就拍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那买的不知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囊,一块塞在口里,甘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文若虚喜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元来彼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其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适才买橘的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欢喜,也只是要小便宜肚肠,与中国人一样。须臾之间,三分中卖了两分。内有不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转来。文若虚已是剩不多了,就拿班 [拿班——拿架子;装腔作势,抬高身价的意思。] 道:“而今要留着自家用,不卖了。”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两颗,口中哓哓说:“晦气!来得迟了!”旁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们还要买哩。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兀自不卖了。”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颗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是有的俺多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可汗哩。”看的人听见这话,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个伶俐的人,看见来势,早已瞧在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中的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余颗,数了一数,又拿班起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不得卖了,今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另是一样树木纹的,说道:“如此钱一个罢了。”文若虚道:“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虚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样的。”那人又笑道:“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 [不打紧——不要紧。] 。”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二颗,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的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哄而散。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数个,也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把两个赏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里了,笑一声道:“那瞎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飘洋的带去多是绫罗缎匹,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一发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才有利钱;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作了好价钱,分两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说话的,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换他的低钱,岂不有利?却用着重本钱置他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便要希烂。那文若虚运未通时,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

闲话休题。且说众人寻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项事说了一遍。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到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此间置货,作价不多,除是对发 [对发——拨兑,兑换。] 在伙伴中,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转去,有大利钱,也强如虚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处。”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公挈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生利钱?妄想甚么!万一如前又做折了,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买卖不成?”众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虚道:“‘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说着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众人齐拍手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随同众人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还明白,彼此兑换。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不放在心上。众人事体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船。行了数日,忽然间天变起来。但见:

乌云蔽日,白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惊惶潜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栖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船外是正熟的饭锅。总因风伯太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

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一岛,便带住篷脚,只看着岛边驶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但见:

树木参天,草莱遍地。荒凉境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锚,将桩橛泥犁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且安心坐一坐,候风势则个。”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此守风呆坐,心里焦躁,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众人道:“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道:“总是闲着,何碍?”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的,不肯同去。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擞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教:

千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

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谁知没有恁般福分,一个个心慵步懒。那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扳藤附葛,直去到岛上绝顶。那岛也苦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打一看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掉下泪来。心里想道:“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蹇,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虽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中,知道命里该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绝岛中间,未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大惊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说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未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我今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东西,与人看看,省得空口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着便走。走至船边,船里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纤来。”文若虚道:“好教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众人抬头一看,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脚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干?”文若虚道:“也是罕见的,带了他去。”众人笑道:“好货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处。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又有的道是:“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道:“不要管有用没用,只是希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同抬下舱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这样狼犺 [狼犺(kànɡ)——笨大的样子。] 东西。众人大家笑了一回,说道:“到家时,有人问,只说文先生做了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两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子,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处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当夜无话。

次日风息了,便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海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余的也就住了。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大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分付停当,然后踱将出来。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名叫玛宝哈,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虚不曾认得。抬眼看时,元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帽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目高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酒筵多完备了,且是摆得齐楚。元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过这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主人家手执着一付珐琅菊花盘盏,拱一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好定坐席。”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元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首席;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了?”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座。主人坐在横头。饮酒中间,这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那一个说道,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虚一发嘿嘿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些货来的是。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说话。”又自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无心发兴吃酒。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积年,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够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别了主人去了。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狼狼犺犺这件东西,早先看见了,吃了一惊,道:“这是那一位客人的宝货?昨日席上,并不曾见说起。莫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满面挣得通红,带了怒色,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个末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客道:“且慢发货,容我上岸谢过罪着。”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随了上来,重到店中,看是如何。

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坐下了,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也心中镬铎 [镬(huò)铎(duó)——本是形容声音喧闹的;这里是形容心事不定,七上八下的意思。] ,忖道:“不信此物是宝贝,这等造化不成!”主人走了进去,须臾出来,又拱众人到先前吃酒去处,又早摆下几桌酒;为首一桌,比前更齐整;把盏向文若虚一揖,就对众人道:“此公正该坐第一席。你每枉自一船的货,也还赶他不来。——先前失敬!失敬!”众人看见,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带儿坐了。酒过三杯,主人就开口道:“敢问客长,适间此宝可肯卖否?”文若虚是个乖人,趁口答应道:“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不卖?”那主人听得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果然肯卖,但凭分付价钱,不敢吝惜。”文若虚其实不知值多少,讨少了,怕不在行;讨多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红耳热,颠倒讨不出价钱来。张大便与文若虚丢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后,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讨他这些。”文若虚摇头,竖一指道:“这些我还讨不出口在这里。”却被主人看见道:“果是多少价钱?”张大捣一个鬼道:“依文先生手势,敢像要一万哩。”主人呵呵大笑道:“这是不要卖,哄我而已!此等宝物,岂止此价钱!”众人见说,大家目睁口呆,都立起了身来,扯文若虚去商议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如何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罢。”文若虚终是碍口识羞,待说又止。众人道:“不要不老气。”主人又催道:“实说说何妨?”文若虚只得讨了五万两。主人还摇头道:“罪过!罪过!没有此话!”扯着张大,私问他道:“老客长们海外往来,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是张识货,岂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无心卖他,奚落小子罢了。”张大道:“实不瞒你说,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同来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货。适间此物,乃是避风海岛,偶然得来,不是出价置办的,故此不识得价目。若果有这五万与他,够他富贵一生,他也心满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说,要你做个大大保人,当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忙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主人家将一张供单绵料纸折了一折,拿笔递与张大道:“有烦老客长做主,写个合同文书,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来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颖写得好。”把纸笔让与他。褚客磨得墨浓,展开纸,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投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合同为照。

一样两纸,后边写了年月日,下写张乘运为头,一连把在坐客人十来个写去。褚中颖因自己执笔,写了落末,年月前边空行中间,将两纸凑着,写了骑缝一行,两边各半,乃是“合同议约”四字,下写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各押了花押。单上有名的,从头写起。写到张乘运道:“我们押字钱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主人笑道:“不敢轻,不敢轻。”写毕,主人进内,先将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钱,还有说话。”众人攒将拢来。主人开箱,却是五十两一包,共总二十包,整整一千两,双手交与张乘运道:“凭着客长收明,分与众位罢。”众人骤然吃酒,写合同,大家撺哄鸟乱 [撺哄鸟乱——起哄、凑热闹的意思。] ,心下还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见他拿出精晃晃白银来做用钱,方知是实。文若虚恰像梦里醉里,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张大扯他一把道:“这用钱如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张。”文若虚方说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处。”只见主人笑嘻嘻的对文若虚说道:“有一事要与客长商议。价银现在里面阁儿上,都是向来兑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一两位进去,将一包过一过目,兑一兑为准,其余都不消兑得。却又一说:此银数不少,搬动也不是一时功夫;况且文客官是个单身,如何好将下船去?又要泛海回还,有许多不便处。”文若虚想了一想道:“见教得极是。而今却待怎么?”主人道:“依着愚见,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间有一个缎匹铺,有本三千两在内,其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共百余间,也是个大所在,价值二千两。离此半里之地。愚见就把本店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两,尽行交与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银也做几遭搬了过去,不知不觉。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不然,小店交出不难,文客官收贮却难也。愚意如此。”说了一遍,说得文若虚与张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纲客纪,句句有理’ [“客纲客纪,句句有理”——作客商的人会经营、计划,所讲的话,每句都有道理的意思。] !”文若虚想道:“我家里元无家小,况且家业已尽了,就带了许多银子回去,没处安顿。依了此说,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缘来,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缘一会,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随缘做去。便是货物房产价钱,未必有五千,总是落得的。”便对主人说:“适间所言,诚是万全之算,小弟无不从命。”主人便领文若虚进去阁上看,又叫张褚二人一同来看看,“其余列位不必了,请略坐一坐。”他四人去了。众人不进去的,个个伸头缩颈,你三我四,说道:“有此异事!有此造化!早知这样,懊悔岛边泊船时节,也不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不见得。”有的道:“这是天大的福气,撞将来的,如何强得!”正欣羡间,文若虚已同张褚二客出来了。众人都问:“进去如何了?”张大道:“里边高阁是个土库,放银两的所在,都是桶子盛着。适间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四千,又五个小匣,每个一千,共是四万五千。已将文兄的封皮记号封好了。只等交了货,就是文兄的了。”主人出来道:“房屋文书缎匹帐目,俱已在此,凑足五万之数了。且到船上取货去。”一拥都到海船来。文若虚于路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报。”众人也只怕船上人知道,要分用钱去,各各心照。文若虚到了船上,先向龟壳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壳,口里暗道:“侥幸!侥幸!”主人便叫店内后生二人来抬此壳,分付道:“好生抬进去,不要放在外边。”船上人见抬了此壳去,便道:“这个滞货,也脱手了!不知卖了多少?”文若虚只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同上来的几个,又赶到岸上,将龟壳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又向壳内张了一张, [扌牢] [(扌牢)——用力摸。] 了一 [扌牢] ,面面相觑道:“好处在那里!”主人仍拉了这十来个,一同上去,到店里,说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铺面来。”众人与主人一同走到一处,正是闹市中间,一所好大房子,门前正中是个铺子;旁有一衖,走进转个湾,是两扇大石板门;门内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厅;厅上有一匾,题曰“来琛堂”;堂旁有两楹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都是绫罗各色缎匹;以后内房楼房甚多。文若虚暗道:“得此为住居,王侯之家不过如此矣!况又有缎铺营生,利息无尽,便做了这里客人罢了,还思想家里甚么!”就对主人道:“好却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寻几房使唤的人,才住得。”主人道:“这个不难,都在小店身上。”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归本店来。主人讨茶来吃了,说道:“文客官,今晚不消船上去,就在铺中住下。使唤的人,铺中现有,逐渐再讨便是。”众客人多道:“交易事已成,不必说了,只是我们毕竟有些疑心。此壳有何好处,值价如此?还要主人见教一个明白。”文若虚道:“正是,正是。”主人笑道:“诸公往来海上走了多年,这些也不识得。列位岂不闻说:龙有九子。子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到底蜕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若是肋未完全时节,成不得龙,蜕不得壳。也有生捉得他来,只好将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东西。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蜕了此壳,变龙而去。故此是天然蜕下,气候俱到,肋节俱完的;与生擒活捉,寿数未满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这个东西,我们肚中虽晓得;知他几时蜕下?又在何处地方守得他着?壳不值钱,其珠皆有夜光,乃无价宝也。今天幸遇巧,得之无心耳!”众人听罢,似信不信。只见主人走将进去了一会,笑嘻嘻的走出来,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来,说道:“请诸公看看。”解开时,只见一团线,裹着寸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盘儿,放在暗处,其珠滚一个不定,闪闪烁烁,约有尺余亮处。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了舌头,缩不进去。主人回身转来,对众逐个致谢道:“多蒙列位作成了。只这一颗,拿到咱国中,就值方才的价钱了。其余多是尊惠。”众人个个心惊;却是说过的话,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见众人有些变色,收了珠子,急急走到里边,又叫抬出一个缎箱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与缎子二端,说道:“烦劳了列位,做两件道袍穿穿,也见小肆中薄意。”袖中又摸出细珠十数串,各送一串道:“轻鲜 [轻鲜——微少;对人表示礼物不重,客气的意思。] ,轻鲜,备归途一茶罢了。”文若虚处,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缎子八匹,道是“权且做几件衣服”。文若虚同众人欢喜作谢了。主人就同众人送了文若虚到缎铺中,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相见,说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主人自别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来。”只见须臾间,数十个脚夫,扛了好些杠来,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十桶五匣,都发来了。文若虚搬在一个深密谨慎的卧房里头去处,出来对众人道:“多承列位挈带,有此一套意外富贵,感谢不尽。”走进去,把自家包裹内所卖“洞庭红”的银钱,倒将出来,每人送他十个。止有张大与先前出银助他的两三人,分外又是十个,道:“聊表谢意。”此时文若虚把这些银钱看得不在眼里了。众人却是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来,对张大说道:“有烦老兄,将此分与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个,聊当一茶。小弟住在此间,有了头绪,慢慢到本乡来。此时不得同行,就此为别了。”张大道:“还有一千两用钱,未曾分得,却是如何?须得文兄分开,方没得说。”文若虚道:“这到忘了。”就与众人商议,将一百两分与船上众人;余九百两,照现在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各得一股。张大为头的,褚中颖执笔的,多分一股。众人千欢万喜,没有说话。内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这回回。文先生还该起个风,要他些不敷 [起个风,要他些不敷——就是节外生枝,说价钱太少,要买主另外出一笔钱的意思。] 才是。”文若虚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注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求。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晓得,如何还好昧心争论?”众人都道:“文先生说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大家千恩万谢,各各赍了所得东西,自到船上发货。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一个富商,就在那边娶了妻小,立起家业;数年之间,才到苏州走一遭,会会旧相识,依旧去了。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正是: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 莫与痴人说梦,思量海外寻龟。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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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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