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奇观

《今古奇观》是抱瓮老人从“三言”“二拍”中选出来的一部话本选集,总共四十篇。作品从各个角度广泛而深入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本书中的故事、小说包罗万象、涵盖古今,既有大气磅礴的历史变迁,也有荡气回肠的人生际遇; 既有缠绵悱恻的真挚情感,也有生动细腻的云雨之情;这些故事直到今天依然令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该书是旧时在社会上流传已久、影响较大的一部古典白话短篇小说选集。其编选者抱瓮老人,是明末一位热心话本文学的文人。
第三十七卷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若是遗珠还合浦,却教拂拭更生辉。

话说宋朝汴梁有个王从事,同了夫人到临安调官,赁一民房,居住数日,嫌他窄小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寻得一所宅子,宽敞洁净,十分像意,当把房钱赁下了,归来与夫人说:“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东西去了,临完,我雇轿来接你。”次日,并叠箱笼,整顿齐备,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临出门,又对夫人道:“我先去,你在此少待,轿便到来。”王公分付罢,到新居安顿了,就唤一乘轿,到旧寓迎接夫人。轿去已久,竟不见到。王公等得心焦,重到旧寓来问。旧寓人道:“官人去不多时,就有一乘轿来接夫人,夫人已上轿去了。后边又是一乘轿来接。我回他:‘夫人已有轿去了。’那两个就打了空轿回去,怎么还未到?”王公大惊,转到新寓来看,只见两个轿夫来讨钱道:“我等打轿去接夫人,夫人已先来了。我等虽不曾抬,也要认轿钱与脚步钱。”王公道:“我只叫得你们的轿,如何又有甚人的轿先去接着?而今竟不知抬向那里去了!”轿夫道:“这个我们却不知道。”王公将就拿几十钱打发了轿夫,心下好生无主,暴躁如雷,没个出豁处。次日,到临安府进了状,拿得旧主人来,只如昨说,并无异词。及拘邻舍来问,都说见上轿去的。又拿后边两个轿夫来问,说道:“只打得空轿往回一番。地方街上人多看见的,并不知余情。”连大尹也没奈何,只得行个缉捕文书,访拿先前的两个轿夫。却又不知姓名住址,有影无踪,海中捞月,眼见得一个夫人送在别处去了。王公凄凄惶惶,苦痛不已。自此失了夫人,也不再娶。五年之后,选了衢州教授,附郭首县,名西安县。那县宰与王教授时相往来。

一日,县宰请王教授衙中饮酒,饮至半晌,嗄饭中拿出鳖来。王教授吃了两箸,便停了箸,哽哽咽咽,眼泪如珠落将下来。县宰惊问缘故。王教授道:“此味颇似亡妻所烹调,故此伤感。”县宰道:“尊阃夫人几时亡故?”王教授道:“索性亡故也是天命;只因在临安移寓,相约命轿相接,不知是甚奸人,先把轿来将拙妻赚去。当时告在临安,至今未有下落。”县宰闻言惊讶道:“小妾正在临安用三十万钱娶的外方人。适才叫他治庖,这鳖是他烹煮的。其中有些怪异了。”登时起身进来问妾道:“你是外方人,如何却在临安嫁人?”妾垂泪道:“妾身自有丈夫,被奸人脱赚远卖;妾恐彰扬丈夫之丑,故此不敢声言。”县宰问道:“丈夫何姓?”妾道:“姓王,名某,是临安听调的从事官。”县宰大惊失色,走出对王教授道:“请先生略移尊步。有一人要求相见。”王教授不知是谁,起身随县宰直至里边。县宰声唤处,只见一个妇人,走将出来。教授一认,正是失去的夫人,两下抱头大哭。王教授问道:“你何得在此?”夫人道:“你那夜晚间说话时,民居浅陋,想当夜就有人听得把轿相接的说话。只见你去不多时,就有轿来接我。只道是你差来的,即便收拾上轿;却不知把我抬到一个甚么去处,乃是一所空房,先有三两个妇女在内,一同锁闭了一夜,明日把我卖在官船上。那时明知被赚,因你是调官的人,恐说出真情,添你羞耻,只得含羞忍耐。直至今日,不期在此相会。”那县宰好生过意不去,传出外厢,忙唤值日轿夫,将夫人送到王教授衙里。王教授要赔还三十万身钱。县宰道:“一时不曾察听得备细,误以同官之妻为妾,十分有罪了。若更言及还钱,一发置身无地了。”教授称谢而归。夫妻欢会,感激县宰不尽。原来临安的光棍,欺王公远方人,是夜听得了说话,即起谋心拐他,卖到官船上,又是往他州外府赴任去的,道是再无有相见之日了;谁知恰恰选在衢州,以致夫妻两个失散了五年,直得在他方相会。也是天缘未断,故得如此。

却有一件:破镜重圆,离而复合,固是好事;但王夫人所遭不幸,失身为妾,又不曾根究奸人,报仇雪恨,尚为美中不足。总不如崔俊臣芙蓉屏故事,又全了节操,又报了冤仇,又重会了夫妻,这段话本好听。看官,容小子慢慢敷演。先听《芙蓉屏》歌一篇,略见大意。歌云:

画芙蓉,妾忍题屏风,屏间血泪如花红。败叶枯梢两萧索,断缣遗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只影成漂泊。成漂泊,残骸向谁托?泉下游魂竟不归,图中艳姿浑似昨。浑似昨,妾心伤,那禁秋雨复秋霜?宁肯江湖逐舟子,甘从宝地礼医王。医王本慈悯,慈悯超群品。逝魄愿提撕,茕嫠赖将引。芙蓉颜色娇,夫婿手亲描。花萎因折蒂,干死为伤苗。蕊干心尚苦,根朽恨难消。但道章台泣韩翊 [韩翊——唐代故事:韩翊制《章台柳》词赠给柳氏,并约为夫妇;韩出外作官,柳被番将沙吒利劫去;后经许俊用计取回,使韩柳两人,复得团圆。(见《柳氏传》)] ,岂期甲帐遇文箫 [文箫——唐代神仙故事:进士文箫,在钟陵西山,见一美女(吴彩鸾)唱歌。歌云:“若能相伴陟仙坛,应与文箫嫁彩鸾。自有绣襦并甲帐,琼台不怕雪霜寒。”因与俱归;后来各跨一虎,成仙而去。(见《艳异编》)] ?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弃。幸得宝月再团圆,相亲相爱莫相捐。谁能听我《芙蓉篇》?人间夫妇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怜!

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间,真州才士陆仲旸所作。你道他为何作此歌?只因当时本州有个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富厚,自幼聪明,写字作画,工绝一时。娶妻王氏,少年美貌,读书识字,写算皆通。夫妻两个,真是才子佳人,一双两好,无不厮称,恩爱异常。那崔俊臣以父荫得官,补浙江温州永嘉县尉。择定吉日,打叠行装赴任,就在真州闸边,雇下一只大船。船户却是苏州人,自称姓顾。船上五六个后生,都说是弟男子侄。讲定送至杭州交卸。俊臣夫妻二人,带领家奴使婢,下得船来,趁着顺风,扯起满帆,由长江一路进发。那消几日,已至苏州地方。拣个热闹之处,停桡系缆,泊在岸边。船家走向舱门说道:“告官人得知:苏州是个大马头,一来该烧顺福,二则我们一路辛苦,也要些酒钱。官人一并赏赐罢。”俊臣本是宦家子弟,又居了官位,做事甚要体面,就大大与他一个赏封。船家买起三牲,祭献神道。因见官人出手冠冕,却不好待慢,另外又买几般可口的东西,两瓶三白泉酒,安排一桌盛肴,送入舱中。俊臣就教暖起酒来,夫妻对酌。那苏州三白泉酒是驰名天下的,才揭瓶口,就有一种香味扑鼻,斟向杯中,其色淡而有韵,犹如月映梅花。俊臣道:“酒味未知如何,这颜色先已可爱。”遂举杯邀孺人齐饮。真个醇浓甘美,齿颊流芬,连声称赞:“苏州酒好,果不虚传。”俊臣酒量颇宽,王氏止半盏相陪。方饮到佳处。两瓶酒已将竭,急教家人另去多买几瓶,开怀畅饮。一时饮得高兴,便把那箱中所带金银杯觥之类,都取出来,明晃晃摆在桌上。早被船家在后舱张见。那船家原是个不良之人,起初看见行囊沉重,已先有意了;今番又见这些酒器,愈加动火,便叫弟男子侄,算计停当。又走向舱门口说道:“官人娘子在此闹处歇船,恐怕热闹;我们移到清凉所在停泊,何如?”此时正是七月,天气炎热,更兼俊臣多饮了几杯酒,甚觉烦躁,忽闻此言,连称有理,即教快些行去。王氏道:“此处虽热,想是市中,料无他虞。那清凉之处,恐晚间不谨慎。”俊臣道:“此处是内地,不比外江。况船家又是本处人,必知利害。不消多虑。”那船家讨了口气,连忙撑篙摇橹,望旷野之处而去。那苏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大路,尚有不测,况是小港支河,多是贼人家里。俊臣是江北人,只晓得扬子江有强盗,那知内地贼寇更多。船家把船直放到苇芦中泊定。大家饮个半酣,捱近黄昏,提刀执斧,一齐赶奔舱中,迎头先把一个家人砍倒。吓得俊臣夫妻连忙磕头讨饶道:“所有东西,任意拿去,只求饶命!”众船家齐声道:“东西也要,性命也要!”二人闻言,一发魂不附体,只是磕头。那为首的船家,把刀指着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杀你。其余都饶不得。”俊臣自知不免,再三哀求道:“可怜我是个书生,只教我全尸而死,便是万代恩德!”那贼头道:“也罢,姑饶你一刀。”说还未绝,跨一步上前提着俊臣腰胯,向舱门外扑通的撩下水去。其余家童使女,尽行杀个干净,单单只留着王氏,放声大哭,抢出舱门投水。贼人拦住不容:“我已饶你,为何反生短见?”王氏那里听他,愈加悲泣。那贼首道:“娘子莫哭。我实对你说:我第二个儿子,未曾娶得媳妇,今往徽州齐云岩进香去了,不过几日便归,就与你成亲。你是我一家人了。安心住着,自有好处。”王氏起初怕他来相逼,已拚一死,听见说了这些话,心中暗想道:“我若死了,谁人报这冤仇?权且忍耐偷生,看有机会,再作道理。”定了主意,遂住了啼哭,说道:“你若果然饶我的性命,情愿做你的媳妇。”船家道:“我是老实人,那有假话?你若不信,我罚个誓何如?”王氏道:“公公既是真心,何消罚誓?”只这公公两字,哄得那贼首满心欢喜道:“好,好,这才是个自家人。”众贼一齐动手,把舱中所有的东西,尽数收拾,把船移归自己村中泊歇。自此那贼头只叫王氏做媳妇,王氏将机就机也做假意应承,在船上千依百顺,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体,真像个掌家的媳妇伏侍公公一般,诸色停当。那老贼道是寻得个好媳妇,真心相待,看看熟分,并不堤防他有外心。

如此月余,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令节。老贼会聚了合船亲属,教王氏治办酒肴盛设,在舱中饮酒看月。个个吃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王氏自在船尾,听齁鼾之声彻耳,其时月光明如昼,仔细看那舱中,没一个不是烂醉如泥。王氏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喜得船尾贴岸泊着,略摆动一些,就好上岸。王氏轻身跳起,趁着月色,一口气走去二三里路,走到一个去处,比旧路绝然不同,四望尽是水乡,只有芦苇菰蒲,一望无际。仔细认去,芦苇中间有一条小小路径,草深泥滑,且又双弯纤细,鞋弓袜小,一步一跌,吃去万千苦楚,又恐怕后边追来,不敢停脚,尽力奔走。渐渐东方发白,遥望林木之中,露出屋宇。王氏道:“谢天!已有人家了!”急急走上前去,抬头一看,却是一个庵院,门还关着。欲待叩门,心里想道:“这里头不知是男僧女僧?万一是男僧,撞着不学好的,非礼相犯,可不才脱天罗,又是地网?且不可造次。总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着,此处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救,也不怕他了。且在门首少坐,等待开门告求,再作道理。”须臾间,只听得里边托的门栓响,有人走出来,却是一个女僮,出门担水。王氏心中喜道:“原来是个尼庵。”一径走将进去,请院主出来相见。院主问道:“女娘是何处来的?清早到小院何干?”王氏不敢将真言说出,假说道:“妾乃永嘉崔县尉次妻,家本真州,只因大娘子凶悍异常,万般打骂。近日家主离任归家,泊舟在此。昨夜中秋赏月,教妾取金杯饮酒,不期偶然失手,坠落水中。大娘子大怒,发愿必要致于死地。妾自想必无活理,乘他睡熟,逃生在此。”院主道:“如此说来,娘子不敢归舟去了。家乡又远。若要别求匹偶,一时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何处安顿?”王氏只是哭泣不止。院主见他举止端重,情状凄惨,好不慈念,有心要留他做个徒弟,便道:“老身有一言相告,未知尊意若何?”王氏道:“妾身患难之中,若是师父有甚高见,妾身敢不依随?”院主道:“小院僻在荒滨,人迹罕至,茭葑为邻,鸥鹭为友,最是幽静。幸得一二同伴,都有五十以上。侍者几人,又皆淳谨。老身在此住迹,甚是清修味长。娘子虽然芳年美貌,争奈命蹇时乖,何不舍离爱欲,削发披缁,就此出家,禅榻佛灯,晨飧暮粥,且随缘度其日月;岂不强似做人婢妾,受今生苦恼,结来世冤家么?”王氏听罢,拜谢道:“师父若肯收留做弟子,妾身便有结果了,敢不奉命?就请师父与弟子披剃则个。”院主见他情愿出家,好生欢喜,即请出院中两个同伴相见。院主就装香击磬,拜了佛,替他落发:

可怜县尉孺人,忽作如来弟子。

院主与他落了发,起个法名,唤做慧圆。参拜了三宝,就拜院主为师,与同伴也重新见礼毕。从此晨钟暮鼓,礼佛烧香,诵习经典。他本是大家出身,天性聪明,一月之内,把经典一一历过,尽皆通晓。院主深相敬重;又见他知识事体,凡事俱来请问;且又宽和柔善,院中没一个不与他相好。每日清晨,在白衣大士前礼拜百遍,密诉心事,任是大寒大暑,略不间断。拜完,只在自己室中静坐。因怕貌美惹出事来,所以不轻易露形。外人也难得见面。

如是一年有余。忽一日,有两个人到院随喜 [随喜——本是佛教徒瞻拜佛像,随像发生欢喜心的意思;一般当作参观佛寺解释。] 。院主认得是近地施主,留住吃斋。这二人原是偶然闲步到此,身边不曾带得甚么东西回答。明日,将一幅纸画的芙蓉来,施在院中张挂,以答昨日之斋。院主受了,就把来裱在一格素屏之上。王氏见了,蓦然吃惊;仔细认了一认,问院主道:“这幅画是何处来的?”院主道:“方才檀越布施的。”王氏道:“那檀越是何姓名?住居何处?”院主道:“就是同县顾阿秀兄弟两个。”王氏道:“做甚么生理?”院主道:“他两个原是个船户,在江湖上赁载营生。近年忽然家事骤发,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以致富足,也未知真假。”王氏道:“可常到院中来么?”院主道:“偶然到此,也不常到。”王氏问了明白,记着顾阿秀的姓名,就提起笔来,写一首《临江仙》词在屏上。词云:

少日风流张敞笔,写生不数黄筌 [黄筌——宋代成都人,以善画得名;所画翎毛,像活的一样。] 。芙蓉画出最鲜妍。岂知娇艳色,翻抱死生缘?粉绘凄凉余幻质,只今流落谁怜?素屏寂寞伴枯禅。今生缘已断,愿结再生缘!

院中之尼,虽然识得经典上的字,文义原不十分精通;看见此词,只道王氏卖弄才情,偶然题咏,那晓得中间缘故。谁知这画,却是崔县尉的手笔,也是船内被劫之物。王氏看见物在人亡,心中暗暗悲伤。又晓得强盗踪迹已有影响,但恨是个女身,又做了尼僧,一时无处申理,忍在心中,再看机会。却是冤仇当雪,姻缘未断,自然生出事体来。

那姑苏城里有一人,姓郭,名庆春,家道殷富,最肯结识官员士人,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一日游到院中,见了这幅芙蓉画得好,又见上有题咏,字法俊逸可观,心中爱了,问院主要买。院主与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此是丈夫遗迹,本不忍舍;却有我的题词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倘遇着有心人玩味词句,究问根由,未必不查出贼人踪迹。若只留在院中,有何益处?”因此就教师父卖与郭庆春。庆春买了这画,千欢万喜去了。其时有个御史大夫,姓高,名纳麟,退居姑苏,最喜欢的是书画。郭庆春因要奉承此人,故此愿出价钱,买这幅纸屏去奉献。高公看见画得精致,收了他的,忙忙然也未曾看着题词,也不查得款字,交与书童,分付:“且张在内书房中,待我慢慢观玩。”又一日,只见门首一人,手拿着草书四幅,插个标儿要卖。高公心性既爱这行物事,眼里看见,就不肯放过了,叫取过来。那人双手奉过。高公接在手一看:

字格类怀素 [怀素——唐代一个会写字的和尚,玄奘的弟子;以擅长草书得名。] ,清劲不染俗; 若列法书中,可载《金石录》 [《金石录》——书名,共三十卷,宋赵明诚撰。所录三代彝器及汉唐以来石刻凡二千种。] 。

高公看毕道:“字法颇佳,是谁所写?”那人答道:“是某自己学写的。”高公抬起头来看他,只见一表非俗,不觉失惊,问道:“你姓甚名谁?何处人氏?”那个人吊下泪来道:“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荫补永嘉县尉,带着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为舟人所算,将英沉于水中,家财妻小,都不知怎么样了。幸得生长江边,幼时学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多时,量他去得远了,然后爬上岸来,投一民家。浑身沾湿,身畔并无一钱,赖得这家主人良善,将干衣易换,款待酒饭,过了一夜,明日又赠盘缠少许,说道:‘既遭盗劫,理合告官,恐怕连累,不敢相留。’英问路进城,陈告在平江路案下,只为无钱使用,缉捕人役不十分上紧。今听候一年,并无消耗。无计可奈,只得写两幅字卖来度日。也是不得已之计,非敢自道善书。不意恶札上达钧览。”高公听他说罢,晓得是衣冠中人,遭盗流落,深相怜悯;又兼字法精好,仪度雍容,便有心看顾他。乃道:“足下既然如此,目下只索付之无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诸孙写字,再作道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道:“患难之中,无门可投,得明公提携,万千之幸。”高公大喜,延入内书房中,即治酒榼款待。正欢饮间,忽然抬起头来,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张在那里。俊臣一眼睃着,面色俱变,泫然垂泪。高公惊问道:“足下见此芙蓉,何故伤心?”俊臣道:“不敢欺明公。此画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笔,只不知何处所得?”站起身来再看,只见上有一词。俊臣读罢,不觉惊讶道:“一发古怪!此词又是英妻王氏所作。”高公道:“怎么晓得?”俊臣道:“那笔迹从来认得。且词中意思有在,定是拙妻所作无疑。但此词是遭变后所题,拙妇想是未曾伤命,还在贼处。明公推究此画,来自何方,便有根据了。”高公笑道:“此画来处有因,当为足下任捕盗之责,且未可泄漏。”是日酒散,唤出两个孙儿,拜了先生,就留在书房中住下。自此俊臣只在高公门馆不题。

却说高公明日密地叫当直的请郭庆春来,问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里得来的?”庆春道:“买自城外尼院。”高公问了去处,别了庆春,就差当直的到尼院中仔细盘问这芙蓉屏是甚处得来,何人题咏的。王氏见来人问得蹊跷,即教院主细问道:“来问的是何处人?为何问起这些缘故?”当直的回言:“这画而今已在高府中,差来问取来历。”王氏晓得官府门中来问,或者有些机会在内,教院主把真话答他道:“此画是同县顾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圆所题。”当直的把此言回覆高公。高公心下道:“只须赚得慧圆到来,此事便有着落。”进去与夫人商议定了。隔了一日,又差一个当直的同两个轿夫,抬着一乘轿子到尼院中来。当直的对院主道:“在下是高府中管家。本府夫人,好诵佛经,无人作伴,闻知贵院小师慧圆了悟,愿礼请拜为师父,供养在府,不可推却。”院主迟疑道:“院中事体大小,都要他主张,却如何去得?”王氏闻得高府中来接,心中怀着复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门中走走,寻出机会;又且前日来盘问芙蓉屏的,也说是高府,一发有些疑心,便对院主道:“贵宅门中礼请,岂可不去?万一推托,惹出事端,怎生抵当?”院主见说得有理,只得依从。当下王氏上了轿,一直的抬到高府。高公且未与他相见,竟引去入内室,去见夫人,就叫夫人留他房中寝宿。高公自到别房去了。夫人与他讲些经典,说些因果。王氏问一答十,说得夫人十分喜欢敬重。闲中问道:“听小师父口谈,不是本处人。还是自幼出家的?还是有过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听罢,泪如雨下,答道:“夫人,小尼果然不是本处,原是真州人。丈夫乃永嘉县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敢把实话对人说。今在夫人面前,只索实告。想是无妨。”随把赴任到此,舟人盗劫财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脱身逃走,幸遇尼僧留住,落发出家的说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哭泣不止。夫人见他说得伤心,恨恨地道:“这些强盗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报应!”王氏道:“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见外边有些消耗。前日忽有人拿一幅画芙蓉,施于院中。小尼看来,却是丈夫船中所失之物,即向院主问施主姓名,道是同县顾阿秀兄弟。小尼记起丈夫赁的船,正是船户姓顾的。而今真赃已露,这强盗不是顾阿秀是谁?小尼当时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作词一首,题于其上;后来被人买去了。前日贵府有人到院,查问题咏芙蓉下落,其实即是小尼所题。”口中便说,即向着夫人下拜道:“强盗只在左近,不在远处了,望夫人转告相公,替小尼查访。若是查得强人,伸雪冤仇,下报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夫人道:“既有这些影迹,不难查访。且自宽心。等我与相公说就是。”夫人果然把这些备细一一与高公说知。又道:“这女娘读书识字,心性贞淑,决不是小家之女。”高公道:“听他这些言语,与崔县尉所说正同;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题;崔县尉又认得是妻子笔迹;此正是崔县尉之妻无疑矣。夫人只是好好看待他,且莫说破。”

那崔俊臣也屡催高公替他体访芙蓉屏的踪迹。高公只推未得其详,略不提起慧圆之事。高公又秘密差人问出顾阿秀兄弟居住所在,平日出没行径;晓得强盗是真。却是居乡的官,未敢轻自动手。私下对夫人道:“崔县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不久当使他夫妻团圆。但只是慧圆还是个削发尼僧,他日如何相见,好去做孺人?你须慢慢劝他长发改妆才好。”夫人道:“这是正理。只是他心里不知丈夫在不在,如何肯长发改妆?”高公道:“你自去劝他,或者肯依也未可知。若毕竟不肯,我另自有话说。”夫人依言,来对王氏道:“吾已把你所言,尽与相公说知。相公道:‘捕盗的事多在我身上。’管取与你报冤。”王氏稽首称谢。夫人道:“只有一件。相公道你是名门出身,仕宦之妻,岂可留在空门,没个下落?叫我劝你长发改妆。你若依得,一力与你擒盗便是。”王氏道:“小尼是个未亡之人,长发改妆何用?只为冤恨未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强盗歼灭,只此空门静修,便了终身,还要甚么下落?”夫人道:“你如此妆饰,在我府中也不为便。不若你留了发,认义我老夫妇两个,做个孀居寡女,相伴终身,未为不可。”王氏道:“承蒙相公、夫人抬举,人非木石,岂不知感?但重整云鬟,再施脂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绪?况老尼相救深恩,一旦弃之,亦非厚道。所以不敢从命。”夫人见他说话坚决,回报了高公。高公称叹道:“难得这样立志的女人。”又叫夫人对他说道:“不是相公要你苦苦留发,其间有个缘故。前日因去查问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见,说旧年有一人告理,也说是永嘉县尉,只怕崔生还未必死。若是不长发,他日一时擒住此盗,查得崔生出来,此时僧俗各异,不好团圆,悔之何及?何不权且留了头发,待事体尽完,崔生终无下落,那时任凭再净了发,还归尼院,有何妨碍?”王氏见说是有人还在此告状,心里也疑道:“丈夫从小会泅水,是夜眼见得囫囵抛在水中,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遂依了夫人的话,虽不就改妆,却从此不剃发,权扮做道姑模样。又过了半年,朝廷差进士薛溥化为监察御史,来按平江路。这御史原是高公旧日属官,吏才精敏,大有风力;到了任所,先来拜望高公。高公把这件事秘密托之,连顾阿秀姓名住址去处,都细细说明白了。薛御史谨记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话下。

且说顾阿秀兄弟自从那年八月十五日夜,一觉直睡到天明,醒来不见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迹败露,不敢明明追寻。虽在左近打听两番,并无踪影。这是不好告诉人的事,只得隐忍罢了。此后一年之中,也曾做过十来番道路。虽不能如崔家之多,侥幸再不败露,甚是得意。一日,正在家欢呼饮酒。只见平江路捕盗官,带着一哨官兵,将住居围住,拿出监察御史发下的访单来,顾阿秀是第一名强盗,其余许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个。又拿出崔县尉告的赃单来,连他家里箱笼悉行搜卷,并盗船一只,即停泊门外港内,尽数起发到官,解送御史衙门。薛御史当堂一问,初时抵赖,及查物件,见了永嘉县尉的敕牒,尚在箱中,赃物一一对款。那御史将崔县尉旧日所告失盗状,念与他听,方各俯首无词。薛御史问道:“当日还有孺人王氏,今在何处?”顾阿秀等相顾,不出一语。御史喝令严刑拷讯,顾阿秀招道:“初意实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杀。因他一口应承,愿做新妇,所以再不防备。不期当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只此是实情。”御史录了口词,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无分首从,尽问成枭斩死罪,决不待时。原赃照单给还失主。御史差人回覆高公,就把赃物送到高公家来,交与崔县尉。俊臣出来一一收了,晓得敕牒还在,家物犹存,只有妻子没查下落处,连强盗心里也不知去向了,真个是渺茫的事。俊臣感新思旧,不觉痛哭起来。有诗为证:

堪笑聪明崔俊臣,也应落难一时浑。 既然因画能追盗,何不寻他题画人?

元来高公有心,只将画是顾阿秀施在尼院的说与俊臣知道,并不曾提起题画之人,就在院中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盗情因画败露,妻子却无查处,竟不知只在画上可以跟寻踪迹。当时俊臣痛哭一场,想道:“既有敕牒,还可赴任,若再稽迟,便恐有人另补,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能见,留连于此无益。”请高公出来拜谢了,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说出。高公道:“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无偶,岂可独去?待老夫与足下做个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后夫妻同往,也不为迟。”俊臣含泪答道:“糟糠之妻,誓愿白头相守。今遭此大难,流落他方,存亡未卜。然据着芙蓉屏上题词,料然还在此方。今欲留此寻访,恐事体渺茫,稽迟岁月,到任不得。愚意且单身到彼,差人来此揭榜文,四处追探,拙妇是认得字的,传将开去,他若闻得,必能自出。除非忧疑惊恐,不在世上了。万一天地垂怜,倘然留在,还指望伉俪重谐。深感明公恩德,虽死不忘。若别娶之言,非所愿闻。”高公听他说得可怜,晓得别无异心,也自凄然道:“足下高谊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终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强逼?只是相与这几时,容老夫少尽薄设奉饯,然后起程。”次日,开宴饯行,邀请郡中门生故吏各官,与一时名士毕集,俱来奉陪崔县尉。

酒过数巡,高公举杯告众人道:“老夫今日为崔县尉了今生缘。”众人都不晓其意;连崔俊臣一时也未解。只见高公传命到后堂,请夫人打发慧圆出来。俊臣惊得木呆,只道高公要把甚么女人强他纳娶,故设此宴,说此话,也有些着急了;梦里也不晓得他妻子叫甚么慧圆。当时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方与王氏说出:“崔县尉在馆内多时,昨已获了强盗,问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饯行赴任,特请你出堂厮认团圆。”逐项逐节的事情说了一遍。王氏如梦方醒,不胜感激;先谢了夫人,走出堂前来。此时王氏发已半长,照旧妆饰。崔县尉一见,乃是自家妻子,惊得如醉如梦。那高公指着王氏对俊臣笑道:“老夫原说与足下为媒,这可做得么?”崔县尉此时也无暇回答,与王氏相持大恸,说道:“自料今生死别了,谁知在此却得相见!”众客见此光景,多不解其故,向高公请问根由。高公便叫书童去书房中取出芙蓉屏来,对众人道:“列位要知此事,须看此屏。”众人争先来看,却是一画一题。看的看,念的念,却不明白这个缘故。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这幅画,便是崔县尉夫妻一段大姻缘。这画即是崔县尉所画。这词即是崔孺人所题。他夫妻赴任到此,为船上所劫,崔孺人脱逃于尼院出家,遇人来施此画,认出是船中之物,故题此词。后来此画却入老夫之手,遇着崔县尉到来,又认出是孺人之笔。老夫暗地着人细细问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将家来住着。密行访缉,备得大盗踪迹,托薛御史究出此事,强盗俱已伏罪。崔县尉与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有余,只道失散各方,竟不知同居一处。老夫一向隐忍不通两人知道,只为崔孺人头发未长,崔县尉敕牒未获,不知事体如何,两人心事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已得,试他义夫节妇,彼此心坚。今日特地与他团圆这段姻缘。故此方才说替他了今生缘。即是崔孺人词中之句。方才说请慧圆,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与诸公不解,为今日酒间一笑耳。”崔俊臣与王氏听罢,两个哭拜高公。连在座之人,无不下泪;称叹高公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里面去拜谢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与众客尽欢而散。是夜特开别院,叫两个养娘伏侍王氏与崔县尉在内安歇。

明日,高公晓得崔俊臣没人伏侍,赠他一奴一婢,又赠好些盘费,当日就连崔县尉夫妻感念厚恩,不忍分别,大哭而行。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来。院主及一院之人,见他许久不来,忽又改妆,个个惊异。王氏备细说出遇合缘故,并谢院主看待厚恩。院主方才晓得顾阿秀劫盗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时掩饰之词。那院中人平日与他相好,多不舍得他去;事出无奈,各各含泪而别。夫妻两个,同到永嘉去了。及至任满后回来,重过苏州,差人问候高公,要进来拜谒,谁知高公与夫人俱已薨逝,殡葬多时了。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丧了亲生父母一般,径至墓前拜奠。就请旧日尼院中各众,在墓前建起水陆道场 [水陆道场——佛教设斋供奉仙鬼水陆众生的法会,叫做“水陆道场”,或“水陆斋”。] 三昼夜,以报大恩。王氏还不忘经典,自家也在内持诵。事毕,同众尼再到院中。崔俊臣出宦资厚赠院主。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祷祈观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愿,夫妇重谐;出白金十两,留在院主处为香烛之费。不忍忘院中光景,自此立心长斋,念《观音》不辍,以终其身。当下别过众尼,回到真州故土,亲族俱来相会,说出这段缘故,无不嗟叹,称扬高公之德。那崔俊臣也不想更去补官,只在家中逍遥受用,夫妻白头到老。有诗为证:

王氏藏身有远图,间关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将新妇呼。

又云:

芙蓉本似美人妆,何意飘零在路傍? 画笔词锋能巧合,相逢犹自墨痕香。

又有一诗赞叹高公。诗云:

高公德谊薄云天,能结今生未了缘。 不使初时轻逗漏,致令到底得团圆。 芙蓉画出原双蒂,萍藻浮来亦共联。 可惜白杨堪作柱,空教洒泪及黄泉。

元芳,你怎么看?
还没有评论,快来抢沙发吧!
Copyright © 2017-
本站部分内容来源于网络,如有侵犯到原作者的权益,请致邮箱:466698432@qq.com |鄂ICP备13017733号-10
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是清李百川耗9年心血写成,以写神仙异迹为线索,描写了明嘉靖年间冷于冰由于看破红尘而去访道成仙、除妖降魔的荒诞故事。书中内容曲折地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