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正窑中怨气,买臣担上书声;丈夫失意惹人轻,总入荣华称庆。红日偶然阴翳,黄河尚有澄清。浮云眼底总难凭,牢把脚跟立定。
这首《西江月》,大概说人穷通有时,固不可以一时之得意,而自夸其能;亦不可以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唐朝大和 [大和——原误作“甘露”,据史改正。按,唐代无“甘露”年号,此事发生在唐文宗大和九年。宰相李训、舒元舆及郑注等以护送文宗观赏“甘露”为名,谋诛宦官;事泄,反为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宦官)所杀;宰相王涯亦被杀。史称“甘露之变”。] 年间,有个王涯丞相,官居一品,权压百僚,僮仆千数,日食万钱,说不尽荣华富贵。其府第厨房与一僧寺相邻。每日厨房中涤锅净碗之水,倾向沟中,其水从僧寺中流出。一日,寺中老僧出行,偶见沟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小如玉屑。近前观看,乃是上白米饭,王丞相厨下锅里碗里洗刷下来的。长老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随口吟诗一首:
春时耕种夏时耘,粒粒颗颗费力勤。 舂去细糠如剖玉,炊成香饭似堆银。 三餐饱食无余事,一口饥时可疗贫。 堪叹沟中狼籍贱,可怜天下有穷人!
长老吟诗已罢,随唤火工道人,将笊篱笊起沟内残饭,向清水河中涤去污泥,摊于筛内,日色晒干,用磁缸收贮。且看几时满得一缸,不勾三四个月,其缸已满。两年之内,共积得六大缸有余。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贵,万代奢华。谁知乐极生悲,一朝触犯了朝廷,阖门待勘,未知生死。其时宾客散尽,僮仆逃亡,仓廪尽为仇家所夺。王丞相至亲二十三口,米尽粮绝,担饥忍饿。啼哭之声,闻于邻寺。长老听得,心怀不忍。只是一墙之隔,除非穴墙可以相通。长老将缸内所积饭干,浸软蒸而馈之。王涯丞相吃罢,甚以为美。遣婢子问老僧,他出家之人,何以有此精食?老僧道:“此非贫僧家常之饭,乃府上涤釜洗碗之余,流出沟中,贫僧可惜有用之物,弃之无用,将清水淘尽,日色晒干,留为荒年贫丐之食。今日谁知仍济了尊府之急。正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王涯丞相听罢,叹道:“我平昔暴殄天物如此,安得不败?今日之祸,必然不免。”其夜,遂伏毒而死。当初富贵时节,怎知道有今日!正是: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又履危机。此乃福过灾生,自取其咎。假如今人贫贱之时,那知后日富贵?即如荣华之日,岂信后来苦楚?如今在下再说个先忧后乐的故事。列位看官们,内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韩信,妻不下机的苏秦,听在下说这段评话,各人回去硬挺着头颈过日,以待时来,不要先坠了志气。有诗四句:
秋风衰草定逢春,尺蠖泥中也会伸。 画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惊人。
话说国朝天顺年间,福建延平府将乐县,有个宦家,姓马名万群,官拜吏科给事中。因论太监王振专权误国,削籍为民。夫人早丧,单生一子,名曰马任,表字德称。十二岁游庠,聪明饱学。说起他聪明,就如颜子渊闻一知十;论起他饱学,就如虞世南五车腹笥。真个文章盖世,名誉过人。马给事爱惜如良金美玉,自不必言。里中那些富家儿郎,一来为他是黉门的贵公子,二来道他经解 [经解——经魁解元的简称。明代科举制度,秀才应乡试,取中的称为举人,除第一名又称为解元外,第一名到第五名都称经魁;因为考试分别《五经》的项目,秀才们要各自认定一项专经,每经各有一定的取中名额,而前五名则包括了每一专经的第一名在内(后来因为每经不止分一个房,每房有一个第一名,所以经魁的名额有所增加)。] 之才,早晚飞黄腾达,无不争先奉承。其中更有两个人奉承得要紧,真个是:
冷中送暖,闲里寻忙,出外必称弟兄,使钱那问尔我。偶话店中酒美,请饮三杯;才夸妓馆容娇,代包一月。掇臀捧屁,犹云手有余香;随口蹋痰,惟恐人先着脚。说不尽谄笑胁肩,只少个出妻献子。
一个叫黄胜,绰号黄病鬼。一个叫顾祥,绰号飞天炮仗。他两个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家,目不识丁,也顶个读书的虚名。把马德称做个大菩萨供养,扳他日后富贵往来。那马德称是忠厚君子,彼以礼来,此以礼往,见他殷勤,也遂与之为友。黄胜就把亲妹六媖,许与德称为婚。德称闻此女才貌双全,不胜之喜。但从小立个誓愿:
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名时。
马给事见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强,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完娶。
时值乡试之年,忽一日,黄胜顾祥邀马德称向书铺中去买书。见书铺隔壁有个算命店,牌上写道:
要知命好丑?只问张铁口!
马德称道:“此人名为‘铁口’,必肯直言。”买完了书,就过间壁,与那张先生拱手道:“学生贱造 [造——命运的意思。星命迷信上指生辰年、月、日、时的干支的专词,一般叫做“八字”。] ,求教!”先生问了八字,将五行生克之数,五星虚实之理,推算了一回。说道:“尊官若不见怪,小子方敢直言。”马德称道:“君子问灾不问福,何须隐讳。”黄胜顾祥两个在傍,只怕那先生不知好歹,说出话来冲撞了公子。黄胜便道:“先生仔细看看,不要轻谈!”顾祥道:“此位是本县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发解还是发魁?”先生道:“小子只据理直讲,不知准否?贵造‘偏才归禄’,父主峥嵘,论理必生于贵宦之家。”黄顾二人拍手大笑道:“这就准了。”先生道:“五星中‘命缠奎壁’,文章冠世。”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准,算得准!”先生道:“只嫌二十二岁交这运不好,官煞重重,为祸不小。不但破家,亦防伤命。若过得三十一岁,后来到有五十年荣华。只怕一丈阔的水缺,双脚跳不过去。”黄胜就骂起来道:“放屁,那有这话!”顾祥伸出拳来道:“打这厮,打歪他的铁嘴!”马德称双手拦住道:“命之理微,只说他算不准就罢了,何须计较。”黄顾二人口中还不干净,却得马德称抵死劝回。那先生只求无事,也不想算命钱了。正是:
阿谀人人喜,直言个个嫌。
那时连马德称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虽不深怪那先生,却也不信。谁知三场得意,榜上无名。自十五岁进场,到今二十一岁,三科不中。若论年纪还不多,只为进场屡次了,反觉不利。又过一年,刚刚二十二岁。马给事一个门生,又参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 [座主——科举时代,中式的人称主考为座主或座师。] 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寻马万群当初做有司时罪过,坐赃万两,着本处抚按 [抚按——指巡抚,巡按。明制,巡抚是各省或重要地区的军政高级长官,开始是临时性的职务,后来成为常职;多兼都御史衔,兼行巡按御史的职权。] 追解。马万群本是个清官,闻知此信,一口气得病数日身死。马德称哀戚尽礼,此心无穷。却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万两赃银交纳。此时只得变卖家产,但是有税契可查者,有司径自估价官卖;只有续置一个小小田庄,未曾起税,官府不知。马德称恃顾祥平昔至交,只说顾家产业,央他暂时承认。又有古玩书籍等项,约数百金,寄与黄胜家中。那有司官将马给事家房产田业尽数变卖,未足其数,兀自吹毛求疵不已。马德称扶柩在坟堂屋内暂住。忽一日,顾祥遣人来言,府上余下田庄,官府已知,瞒不得了。马德称无可奈何,只得入官。后来闻得反是顾祥举首,一则恐后连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脸。德称知人情奸险,付之一笑。过了岁余,马德称往黄胜家索取寄顿物件,连走数次,俱不相接,结末遣人送一封帖来。马德称拆开看时,没有书柬,止封帐目一纸。内开:某月某日某事用银若干,某该合认,某该独认。如此非一次,随将古玩书籍等项估计扣除,不还一件。德称大怒,当了来人之面,将帐目扯碎,大骂一场:“这般狗彘之辈,再休相见!”从此亲事亦不题起。黄胜巴不得杜绝马家,正中其怀。正合着西汉冯公的四句,道是: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一贵一贱四句——这四句是西汉时翟公的话,原作:“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见《史记》)]
马德称在坟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蓝缕,口食不周。“当初父亲存日,也曾周济过别人,今日自己遭困,却有谁人周济?”守坟的老王撺掇他把坟上树木倒卖与人,德称不肯。老王指着路上几棵大柏树道:“这树不在冢傍,卖之无妨。”德称依允,讲定价钱,先倒一棵下来,中心都是虫蛀空的,不值钱了。再倒一棵,亦复如此。德称叹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那两棵树只当烧柴,卖不多钱,不两日用完了。身边只剩得十二岁一个家生 [家生——旧时,奴婢所生的子女,仍然是奴婢的身分,称为家生,以区别于新卖身的或投充的奴婢。] 小厮,央老王作中,也卖与人,得银五两。这小厮过门之后,夜夜小遗起来,主人不要了,退还老王处,索取原价。德称不得已,情愿减退了二两身价卖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遗了。这几夜小遗,分明是打落德称这二两银子,不在话下。光阴似箭,看看服满。德称贫困之极,无门可告。想起有个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二府 [二府——明制,知府之下有同知,是知府的副职;别称为二府。] ;湖州德清县知县,也是父亲门生;不如去投奔他,两人之中,也有一遇。当下将几件什物家火,托老王卖充路费。浆洗了旧衣旧裳,收拾做一个包裹,搭船上路,直至杭州。问那表叔,刚刚十日之前,已病故了。随到德清县投那个知县时,又正遇这几日为钱粮事情,与上司争论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关门,无由通报。正是: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
德称两处投人不着。想得南京衙门做官的多有年家 [年家——明代科举习惯,同科中式的彼此称为同年,他们的家庭就互称为年家,这种年谊是当时拉关系讲交情很主要的一种社会交际往来。] 。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怎奈连日大西风,上水船寸步难行,只得往句容一路步行而去,径往留都 [留都——南京。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称南京为留都。] 。且数留都那几个城门:
神策金川仪凤门,怀远清凉到石城, 三山聚宝连通济,洪武朝阳定太平。
马德称由通济门入城,到饭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门打听,往年多有年家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转的转了,死的死了,坏的坏了,一无所遇。乘兴而来,却难兴尽而返。流连光景,不觉又是半年有余,盘缠俱已用尽。虽不学伍大夫吴门乞食,也难免吕蒙正僧院投斋 [僧院投斋——相传:唐王播贫苦时,常常听到庙里打吃饭钟,就去吃和尚们的斋饭,后来和尚厌恶他,等到吃完了饭再打钟,让他扑空。] 。忽一日,德称投斋到大报恩寺,遇见个相识乡亲,问其乡里之事。方知本省宗师按临岁考 [宗师按临岁考——明制,每省有提学道,由按察司副使分司,就是一省管理儒生们的最高主官,儒生们称他为大宗师;他每年要分别到全省各府属去,对秀才和生童们进行考试,称为按临。] 。德称在先服满时,因无礼物送与学里 [学里——明制,每府州县都设立儒学,作为管理儒生的机关。官员有教授、训导、学正、教谕等名目,通称教官。] 师长,不曾动得起复文书及游学呈子 [起复文书及游学呈子——科举时代,对于父母之丧的孝服三年未满时,秀才停止应试。起复文书,就是报告服满的通知。游学呈子,则是报告本人出外,请求保留学籍资格的呈文,这样就可以不应提学道的岁考。] ;也不想如此久客于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径把他做避考申黜 [申黜——申,申报上司;黜,开革秀才的学籍。] 。千里之遥,无由辨复。真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德称闻此消息,长叹数声,无面回乡,意欲觅个馆地,权且教书糊口,再作道理。谁知世人眼浅,不识高低。闻知异乡公子如此形状,必是个浪荡之徒,便有锦心绣肠,谁人信他,谁人请他?又过了几时,和尚们都怪他蒿恼。语言不逊,不可尽说。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有个运粮的赵指挥 [指挥——全称是指挥使;明代军卫制度中武职官的名称,大都是世袭的。] ,要请个门馆先生,同往北京,一则陪话,二则代笔。偶与承恩寺主持商议。德称闻知,想道:“乘此机会,往北京一行,岂不两便。”遂央僧举荐。那俗僧也巴不得遣那穷鬼起身,就在指挥面前称扬德称好处,且是束脩甚少。赵指挥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便约德称在寺投刺相见,择日请了下船同行。德称口如悬河,宾主颇也得合。不一日,到黄河岸口,德称偶然上岸登东。忽听发一声响,犹如天崩地裂之形。慌忙起身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河口决了。赵指挥所统粮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但见水势滔滔,一望无际。德称举目无依,仰天号哭,叹道:“此乃天绝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问其来历。德称诉罢,老者恻然怜悯,道:“看你青春美质,将来岂无发迹之期?此去短盘至北京,费用亦不多。老夫带得有三两荒银,权为程敬。”说罢,去摸袖里,却摸个空。连呼“奇怪!”仔细看时,袖底有一小孔,那老者赶早出门,不知在那里遇着剪绺的剪去了。老者嗟叹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运通时。’今日看起来,就是心肯,也有个天数。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运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过舍下,又恐路远不便。”乃邀德称到市心里,向一个相熟的主人家,借银五钱为赠。德称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称谢而别。德称想这五钱银子,如何盘缠得许多路。思量一计,买下纸笔,一路卖字。德称写作俱佳,争奈时运未利,不能讨得文人墨士赏鉴,不过村坊野店胡乱买几张糊壁,此辈晓得什么好歹,那肯出钱。德称有一顿没一顿,半饥半饱,直捱到北京城里,下了饭店。问店主人借缙绅 [缙绅——这里指职官录。] 看查,有两个相厚的年伯,一个是兵部尤侍郎,一个是左卿曹光禄 [光禄——即光禄寺,九卿之一,职掌祭宴等事。主管官称光禄寺卿,另设二少卿,古制尚右,左卿,指少卿。] 。当下写了名刺,先去谒曹公。曹公见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悦,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仪,就辞了。再去见尤侍郎,那尤公也是个没意思的,自家一无所赠,写一封书帖荐在边上陆总兵处。店主人见有这封书,料有际遇,将五两银子借为盘缠。谁知正值北虏也先为寇,大掠人畜,陆总兵失机,扭解来京问罪,连尤侍郎都罢官去了。德称在塞外担阁了三四个月,又无所遇,依旧回到京城旅寓。店主人折了五两银子,没处取讨,又欠下房钱饭钱若干,索性做个宛转,倒不好推他出门。想起一个主意来,前面胡同有个刘千户,其子八岁,要访个下路先生教书,乃荐德称。刘千户大喜,讲过束脩二十两。店主人先支一季束脩自己收受,准了所借之数。刘千户颇尽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称到彼坐馆。自此饔飧不缺。且训诵之暇,重温经史,再理文章。刚刚坐了三个月,学生出起痘来,太医下药不效,十二朝身死。刘千户单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对他说道:“马德称是个降祸的太岁 [太岁——古人迷信,称木星为太岁,认为是凶煞,触犯了他便要受到祸殃。] ,耗气的鹤神 [鹤神——太岁部下的凶煞之一,农民们有“风吹鹤神口,米长千钱斗”的谣谚。] ,所到之处,必有灾殃。赵指挥请了他就坏了粮船,尤侍郎荐了他就坏了官职。他是个不吉利的秀才,不该与他亲近。”刘千户不想自儿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带累了。各处传说,从此京中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钝秀才”。凡钝秀才街上过去,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是早行遇着钝秀才的,一日没采 [没采——倒霉,没兴头,不得意。] :做买卖的折本,寻人的不遇,告官的理输,讨债的不是厮打定是厮骂,就是小学生上学,也被先生打几下手心。有此数项,把他做妖物相看。倘然狭路相逢,一个个吐口涎沫,叫句吉利方走。可怜马德称衣冠之胄,饱学之儒,今日时运不利,弄得日无饱餐,夜无安宿。同时有个浙中吴监生,性甚硬直。闻知钝秀才之名,不信有此事。特地寻他相会,延至寓所,叩其胸中所学,甚有接待之意。坐席犹未暖,忽得家书报家中老父病故,踉跄而别,转荐与同乡吕鸿胪 [鸿胪——鸿胪寺的简称,九卿之一,掌朝会礼仪等事,主管官称为鸿胪寺卿。这里所说的吕姓,不一定是主管官;旧时官场习惯,某人在某机关任职,就以这个机关的名字作为他的代称。] 。吕公请至寓所,待以盛馔,方才举箸,忽然厨房中火起,举家惊慌逃奔。德称因腹馁缓行了几步,被地方拿他做火头,解去官司,不由分说,下了监铺。幸吕鸿胪是个有天理的人,替他使钱,免其枷责。从此钝秀才其名益著,无人招接,仍复卖字为生。
惯与裱家书寿轴,喜逢新岁写春联。
夜间常在祖师庙、关圣庙、五显庙这几处安身。或与道人代写疏头,趁几文钱度日。
话分两头。却说黄病鬼黄胜,自从马德称去后,初时还怕他还乡,到宗师行黜,不见回家,又有人传信道:是随赵指挥粮船上京,被黄河水决,已覆没矣。心下坦然无虑。朝夕逼勒妹子六媖改聘。六媖以死自誓,决不二天 [二天——这是嫁二夫的意思。封建社会,女子把丈夫看做是她的天一样,称为“所天”,有最高无上的权威;天字,代表夫权的意思。] 。到天顺晚年乡试,黄胜夤缘贿赂,买中了秋榜,里中奉承者填门塞户。闻知六媖年长未嫁,求亲者日不离门。六媖坚执不从,黄胜也无可奈何。到冬底,打叠行囊往北京会试。马德称见了乡试录,已知黄胜得意,必然到京,想起旧恨,羞与相见,预先出京躲避。谁知黄胜不耐功名,若是自家学问上挣来的前程,倒也理之当然,不放在心里。他原是买来的举人,小人乘君子之器,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又将银五十两买了个勘合,驰驿到京,寻了个大大的下处,且不去温习经史,终日穿花街过柳巷,在院子里表子家行乐。常言道“乐极悲生”,嫖出一身广疮 [广疮——指花柳病;这类病当时是由外国传入的,而广州又是海外通商最早和最繁盛的地方,这种病最先大概是从这里传入的,所以称为“广疮”。] 。科场渐近,将白金百两送太医,只求速愈。太医用轻粉 [轻粉——即一氯化汞,又名甘汞;是一种很强烈的毒剂。] 劫药,数日之内,身体光鲜,草草完场而归。不够半年,疮毒大发,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死了。既无兄弟,又无子息,族间都来抢夺家私。其妻王氏又没主张,全赖六媖一身,内支丧事,外应亲族,按谱立嗣,众心俱悦服无言。六媖自家也分得一股家私,不下数千金。想起丈夫覆舟消息,未知真假,费了多少盘缠,各处遣人打听下落。有人自北京来,传说马德称未死,落莫在京,京中都呼为“钝秀才”。六媖是个女中丈夫,甚有劈着 [劈着——见解,果断。] ,收拾起辎重银两,带了丫鬟僮仆,雇下船只,一径来到北京寻取丈夫。访知马德称在真定府龙兴寺大悲阁写《法华经》。乃将白金百两,新衣数套,亲笔作书,缄封停当,差老家人王安赍去,迎接丈夫。分付道:“我如今便与马相公援例入监,请马相公到此读书应举,不可迟滞。”王安到龙兴寺,见了长老,问:“福建马相公何在?”长老道:“我这里只有个‘钝秀才’,并没有什么马相公。”王安道:“就是了,烦引相见。”和尚引到大悲阁下,指道:“傍边桌上写经的,不是钝秀才?”王安在家时曾见过马德称几次,今日虽然蓝缕,如何不认得?一见德称,便跪下磕头。马德称却在贫贱患难之中,不料有此,一时想不起来。慌忙扶住,问道:“足下何人?”王安道:“小的是将乐县黄家,奉小姐之命,特来迎接相公。小姐有书在此。”德称便问:“你小姐嫁归何宅?”王安道:“小姐守志至今,誓不改适。因家相公近故,小姐亲到京中来访相公,要与相公入粟北雍,请相公早办行期。”德称方才开缄而看,原来是一首诗,诗曰:
何事萧郎恋远游?应知乌帽未笼头。 图南自有风云便,且整双箫集凤楼。
德称看罢,微微而笑。王安献上衣服银两,且请起程日期。德称道:“小姐盛情,我岂不知?只是我有言在先:‘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名时。’向因贫困,学业久荒。今幸有余资可供灯火之费,且待明年秋试得意之后,方敢与小姐相见。”王安不敢相逼,求赐回书。德称取写经余下的茧丝一幅,答诗四句:
逐逐风尘已厌游,好音刚喜见伻头 [伻(bēnɡ)头——伻,原是使者的意思;这里伻头二字,是对人家奴仆的尊称。] 。 嫦娥夙有攀花约,莫遣箫声出凤楼。
德称封了诗,付与王安。王安星夜归京,回复了六媖小姐。开诗看毕,叹惜不已。
其年天顺爷北狩,正遇“土木之变” [土木之变——明正统十四年(公元一四四九年),蒙古部落瓦刺入侵大同,明英宗(朱祁镇)亲自带兵去抵御,在今宣化附近土木堡的地方,中伏被俘。史称“土木之变”。] ,皇太后权请郕王摄位,改元景泰。将奸阉王振全家抄没,凡参劾王振吃亏的加官赐荫。黄小姐在寓中得了这个消息,又遣王安到龙兴寺报与马德称知道。德称此时虽然借寓僧房,图书满案,鲜衣美食,已不似在先了。和尚们晓得是马公子马相公,无不钦敬。其年正是三十二岁,交逢好运,正应张铁口先生推算之语。可见: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德称正在寺中温习旧业,又得了王安报信,收拾行囊,别了长老赴京,另寻一寓安歇。黄小姐拨家僮二人伏侍,一应日用供给,络绎馈送。德称草成表章,叙先臣马万群直言得祸之由,一则为父亲乞恩昭雪,一则为自己辨复前程。圣旨倒下,准复马万群原官,仍加三级。马任复学复廪 [复学复廪——恢复学籍和廪生的资格。] 。所抄没田产,有司追给。德称差家僮报与小姐知道。黄小姐又差王安送银两到德称寓中,叫他廪例入粟。明春就考了监元 [监元——国子监考试的第一名。] ,至秋发魁。就于寓中整备喜筵,与黄小姐成亲。来春又中了第十名会魁 [会魁——举人到礼部会试,考中了就是进士,第一名称为会元;五经中的每一经的首名称为会魁。] ,殿试二甲,考选庶吉士 [庶吉士——进士经过殿试,分一、二、三甲。一甲三名,授翰林院修撰(第一名)、编修(二、三名);二、三甲的进士,考选翰林院庶吉士,或授其他的官职。庶吉士是观政实习的性质,满了一定的年限,经过考试,就正式授官。] 。上表给假还乡,焚黄 [焚黄——把考中得官的事情,写在黄色的纸上,祭告祖先、父母的时候焚烧掉,叫做焚黄。] 谒墓,圣旨准了。夫妻衣锦还乡。府县官员出郭迎接。往年抄没田宅,俱用官价赎还,造册交割,分毫不少。宾朋一向疏失者,此日奔走其门如市。只有顾祥一人自觉羞惭,迁往他郡去讫。时张铁口先生尚在,闻知马公子得第荣归,特来拜贺。德称厚赠之而去。后来马任直做到礼、兵、刑三部尚书,六媖小姐封一品夫人。所生二子,俱中甲科 [甲科——科举时代,称会试出身(进士)的为甲科,乡试出身(举人)的为乙科,统称为两榜。] ,簪缨不绝。至今延平府人,说读书人不得第者,把“钝秀才”为比。后人有诗叹云:
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风云得称心。 秋菊春桃时各有,何须海底去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