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婚昔日称裴相,助殡千秋慕范君 [裴相、范君——裴相,指唐代宰相裴度;“全婚”的故事,见本书第四卷“裴晋公义还原配”。范君,指东汉人范式。他和张劭友好,张劭死了,他从很远的地方乘着白车白马去吊丧。] 。 慷慨奇人难屡见,休将仗义望朝绅。
这一首诗,单道世间人周急者少,继富者多。为此,常言说道:“只有锦上添花,那得雪中送炭?”只这两句话,道尽世人情态。比如一边有财有势,那趋财慕势的多只向一边去。这便是俗语叫做“一帆风”,又叫做“鹁鸽子旺边飞”。若是财利交关,自不必说。至于婚姻大事,儿女亲情,有贪得富的,便是王公贵戚,自甘与团头 [团头——乞丐头儿。] 作对;有嫌着贫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与甲长 [甲长——即甲首;管十户人家的钱粮。] 联亲。自道有了一分势要,两贯浮财,便不把人看在眼里。若说那身在青云之上,拔人淤泥之中,重捐己资,曲全婚配,恁般样人,实是从前寡见,近世罕闻。冥冥之中,天公自然照察。元来那“夫妻”二字,极是郑重,极宜斟酌,报应极是昭彰,世人决不可视同儿戏,胡作乱为。或者因一句话上,成就了一家儿夫妇;或者因一纸字中,拆散了一世的姻缘。就是陷于不知,因果到底不爽。
且说南直长洲有一村农,姓孙,年五十岁,娶下一个后生继妻。前妻留下一个儿子,一房媳妇,且是孝顺,但是爹娘的说话,不论好歹真假,多应在骨里的信从。那老儿和儿子,每日只是锄田钯地,出去养家过活;婆媳两个,在家绩麻拈苎,自做生理。却有一件奇怪:元来那婆子虽数上了五十多个年头,十分的不长进;又道是“妇人家入土方休”;见那老子是个养家经纪之人,不恁地理会这些勾当,所以闲常也与人做了些不伶俐的身分;几番几次,漏在媳妇眼里。那媳妇自是个老实勤谨的女娘,只以孝情为上,小心奉事翁姑,那里有甚心去捉他破绽?谁知道“无心人对着有心人”。那婆子自做了这些话把,被媳妇每每冲着,虚心病了,自没意思,却恐怕有甚风声,吹在老子和儿子耳朵里,颠倒在老子面前搬斗。又道是“枕边告状,一说便准”。那老子信了婆子的言语,带水带浆的羞辱毁骂了儿子几次。那儿子是个孝心的人,听了这些话头,没个来历,直摆布得夫妻两口终日合嘴合舌 [合嘴合舌——吵架。] ,甚不相安。看官听说:世上只有一夫一妻,一竹竿到底的,始终有些正气;独有最狠毒,最狡猾,最短见的,是那“晚老婆”。大概不是一婚两婚人,便是那低门小户捡剩货,与那不学好为夫所弃的。这几项人,极是老唧溜 [唧溜——伶俐、乖巧、诡诈的意思。] ,也会得使人喜,也会得使人怒,弄得人死心塌地,不敢不从。
元来世上妇人,除了那十分贞烈的,说着那话儿,无不着紧。男子汉到中年筋力渐衰,那娶晚老婆的,大半是中年人做的事,往往男大妻小,假如一个老苍男子,娶了水也似的一个娇嫩妇人,纵是千箱万斛,尽你受用,却是那话儿有些支吾不过,自觉得过意不去。随你有万分不是处,也只得依顺。所以那家庭间,每每被这等人吵得十清九浊。
这闲话且放过。如今再接前因。话说吴江有个秀才萧王宾,胸藏锦绣,笔走龙蛇,因家贫,在近处人家处馆,早出晚归。主家间壁是一座酒肆,店主唤做熊敬溪,店前一个小小堂子,供着五显灵官。那王宾因在主家出入,与熊店主厮熟。忽一夜,熊店主得其一梦,梦见那五位尊神对他说道:“萧状元终日在此来往,吾等见了,坐立不安。可为吾等筑一堵短壁儿,在堂子前遮蔽遮蔽。”店主醒来,想道:“这梦甚是跷蹊!说甚么萧状元。难道便是在间壁处馆的那个萧秀才?我想恁般一个寒酸措大,如何便得做状元?”心下疑惑。却又道:“除了那个姓萧的,却又不曾与第二个姓萧的熟识。‘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况是神道的言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次日起来,当真在堂子前面堆起一堵短墙,遮了神圣,却自放在心里不题。隔了几日,萧秀才往长洲探亲,经过一个村落人家,只见一伙人聚做一块,在那里喧嚷。萧秀才挨在人丛里看一看,只见众人指着道:“这不是一位官人,来得凑巧。是必央及这位官人则个。省得我们村里去寻门馆先生。”连忙请萧秀才坐着,取过纸笔道:“有烦官人写一写,自当相谢。”萧秀才道:“写个甚么?且说个缘故。”只见一个老者与一个小后生走过来道:“官人听说:我们是这村里人,姓孙。爷儿两个,一个阿婆,一房媳妇。叵耐媳妇十分不学好,到终日与阿婆斗气。我两个又是养家经纪人,一年到头,没几时住在家里。这样妇人,若留着他,到底是个‘是非堆’。为此,今日将他发还娘家,任从别嫁。他每众位多是地方中见。为是要写一纸休书,这村里人没一个通得文墨。见官人经过,想必是个有才学的,因此相烦官人,替写一写。”萧秀才道:“原来如此。有何难处。”便逞着一时见识,举笔一挥,写了一纸休书,交与他两个。他两个便将五钱银子,送秀才作润笔之资。秀才笑道:“这几行字值得甚么,我却受你银子!”再三不接,拂着袖子,撇开众人,径自去了。这里自将休书付与妇人。那妇人可怜勤勤谨谨做了三四年媳妇,没缘故的休了他,咽着这一口怨气,扯住了丈夫,哭了又哭,号天拍地的,不肯放手。口里说道:“我委实不曾有甚歹心负了你,你听着一面之词,离异了我。我生前无分辩处,做鬼也要明白此事!今生不能和你相见了,便死也不忘记你!”这几句话,说得旁人俱各掩泪。他丈夫也觉得伤心,忍不住哭起来。却只有那婆子看着,恐怕儿子有甚变卦,流水 [流水——急速,赶快。] 和老儿两个拆开了手,推出门外。那妇人只得含泪去了,不题。
再说那熊店主重梦见五显灵官对他说道:“快与我等拆了面前短壁,拦着十分郁闷。”店主梦中道:“神圣前日分付小人起造,如何又要拆毁?”灵官道:“前日为萧秀才时常此间来往,他后日得中状元,我等见了他坐立不便,所以教你筑墙遮蔽。今他于某月某日,替某人写了一纸休书,拆散了一家夫妇,上天鉴知,减其爵禄,今职在吾等之下,相见无碍,以此可拆。”那店主正要再问时,一跳惊醒。想道:“好生奇异!难道有这等事!明日待我问萧秀才果有写休书一事否,便知端的。”明日当真先去拆了壁。却好那萧秀才踱将来,店主邀住道:“官人,有句说话,请店里坐地。”入到里面坐定吃茶。店主动问道:“官人曾于某月某日,与别人代写休书么?”秀才想了一会道:“是曾写来。你怎么晓得?”店主遂将前后梦中灵官的说话,一一告诉了一遍。秀才听罢,目睁口呆,懊悔不迭。后来果然举了孝廉,只做到一个知州地位。那萧秀才因一时无心失误上,白送了一个状元。世人做事,决不可不检点。曾有诗道得好:
人生常好事,作者不自知。 起念埋根际,须思决局时。 动止虽微渺,干连已弥滋。 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如今单说前代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孤儿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阴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所以后来受天之报,非同小可。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西京洛阳县有一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曾任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继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满四十。广有家财,并无子女。一应田园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仗义疏财,挥金如土,从前至后,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人不闻其名。只是并无子息,日夜忧心。时遇清明节届,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牲牷酒醴,往坟茔祭扫。与夫人各乘小轿,仆从在后相随。不逾时,到了坟上,烧奠已毕,元普拜伏坟前,口中说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今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何容艾?天高听远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诉罢中心泪欲枯,先灵英爽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拭着泪上前劝道:“相公且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生育,当别娶少年为妾,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刘元普见说,只得勉强收泪,分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僮相随,闲行散闷,徐步回来。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 [全真先生——道士。金代道士王嚞融合儒、佛、道三教为一,创立“全真教”,成为道教中的一个支派,后来当作一般道士的称呼。] ,手执招牌,上写着“风鉴通神”。元普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遂延他到家中来坐。吃茶已毕,元普端坐,求先生细相。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讳,说道:“观使君 [使君——对州郡长官的尊称。刘弘敬作过刺史,所以人家这样称呼他。] 气色,非但无嗣,寿亦在旦夕矣。”元普道:“学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捞月了。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危,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业,遂至殄绝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丛。’使君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彼任事者,只顾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多端,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酬耳,恐不能获福也。使君但当悉杜其弊,益广仁慈,多福、多寿、多男,特易易耳。”元普闻言,默然听受。先生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随取田园典铺帐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各处探听,尽知其实;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饬,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娘子张氏,生子李彦青,小字春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窎远,十分孤贫,不便赴试;数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吉日,一同到了任所。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谁想贫儒命薄,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正是:
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张氏与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一日,李克让唤妻子到床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但只是无家可奔,无族可依,撇下寡妇孤儿,如何是了?可痛!可怜!”说罢,泪如雨下。张氏与春郎在旁劝住。克让想道:“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下,不论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便叫:“娘子,扶我起来坐了。”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正待举笔,忽又停止,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交,难叙寒温,这书如何写得?”想了一回,心生一计,分付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人都遣开了。及至取得汤水来时,已自把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把来递与妻儿收好,说道:“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元普,本贯洛阳人氏。此人义气干霄,必能济汝母子。将我书前去投他,料无阻拒。可多多拜上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随分付张氏道:“二十载恩情,今长别矣!倘蒙刘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必须教子成名,补我未逮之志。你已有遗腹两月,倘得生子,使其仍读父书;若生女时,将来许配良人。我虽死而瞑目!”又分付春郎道:“汝事刘伯父如父,事刘伯母如母。又当孝敬母亲,励精学业,以图荣显,我死犹生。如违我言,九原之下,亦不安也!”两人垂泪受教。又嘱咐道:“我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过刘伯父,徐图殡葬。但得安土埋藏,不须重到西粤。”说罢,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不能勾!”当时蓦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唤不醒了。正是:
皇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傲颜回。
张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刘君不肯相容,如何处置?”春郎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我爹爹最是识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分文。元来李克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正,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些少,已为医药费尽了。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材盛殓,停在衙中。母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收拾些少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饮,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阳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母子二人,口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交亲戚,有书拜谒。”元普心下生疑,想道:“我那里有这样远亲?”便且教请进。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礼已毕。元普道:“老夫与贤母子在何处识面,实有遗忘,伏乞详示。”李春郎答道:“家母、小侄,其实不曾得会。先君却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请姓名。春郎道:“先君李逊,字克让。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氏。先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身亡,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动。”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春郎便将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十五字,好生诧异;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思右想了一回,猛可里 [猛可里——猛然间,突然一下。] 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使他母子得所便了。”张氏母子见他沉吟,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元普收过书,便对二人说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古人。可怜!可怜!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即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认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酒间说起李君灵柩在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知他已有遗腹两月了。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家伙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个僮仆服侍。每日三餐,十分丰美。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春郎才华英敏,更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打发人往钱塘扶柩。忽一日,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观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今年华已去,子息杳然,为此不觉伤感。”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不允。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 [侧室——姨太太、小夫人。] ,管取宜男 [宜男——生育儿子的意思。] 。”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我虽垂暮,你却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前,也是无干。”说罢,自出去了。夫人这番却立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得知。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受。”薛婆一一应诺而去。过不多日,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与夫人观看,没一个中意。薛婆道:“此间女子只好恁样,除非汴梁帝京,五方会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与他,央薛婆同去寻觅。薛婆也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不在话下。
且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容绝世。裴安卿作了郎官 [郎官——指六部中的郎中、员外、主事之类的官。] 几年,升任襄阳刺史。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安卿笑道:“富自何来?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父母,岂是教我残害子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贫者人之常,叨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日,带着女儿起程赴任。不则一日,到了襄阳。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讼简。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 [六房——过去,府、县衙门里分六房办公;即: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房,犹如后代的科。] 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早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安卿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安卿吃了两瓯,随后叫女儿吃。兰孙饮了数口,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许多。”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仙家了,岂可嫌淡?”兰孙道:“爹爹,如何便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爹爹身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道:“我儿未谙事务,听我道来。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浮财,不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责,须不能勾比他。还有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庭,身披重铠,手执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圄,受尽鞭箠,还要杻手镣足,这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父母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今司狱司 [司狱司——府衙门下面设立的管理牢狱的机关。] 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作理会。”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有不测,受累不浅。”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但分付牢子,紧守监门便了。”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守。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众囚,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虞。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
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献一番利市。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个个酩酊烂醉。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内中有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囚,一齐动手,先将那当牢的禁子杀了,打出牢门,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在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杀了几个佐贰官 [佐贰官——这里指府衙门里的辅佐官吏,如同知、通判等类的官。] 。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城。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卿听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道:“悔不听兰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谄佞的,朝中也还有人喜他。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毫不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吏,事属可疑,合当拿问。”天子准奏,即便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 [召父、杜母——召,召信臣,西汉时人;杜,杜诗,东汉时人。他们都作过南阳守,有善政;老百姓怀念他们,作歌道:“前有召父,后有杜母。”] ,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分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房子,与兰孙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候旨。奉圣旨,下大理狱鞫审,即刻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饭。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虞,饮食不进。兰孙没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一日,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死。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似万箭攒心,长号数声而绝。还喜未曾会审,不受那三木囊头 [三木囊头——颈、手、足上的刑具。] 之苦。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 [发昏章第十一——古代书籍中表明篇章的次序,常常是写着“某某章第一”“某某章第二”;后来,小说里模仿这种格式,用来打诨,把“发昏”说成“发昏章第十一”,就是发昏的意思。] 。欲要领取父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 [抚字——爱护人民的意思。] 心劳,堤防政拙。虽法禁多疏,自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 [囹圄——牢狱。] ,宜从宽贷。伏乞速降天恩,赦其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兰孙得了这个消息,还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将身边所剩余银,买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一番,又哭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公,现在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施,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到灵柩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
可怜那兰孙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蓦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来运蹇时乖,只是含羞忍辱。父兮桎梏亡身,女儿街衢痛哭。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真个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施礼,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细认认,吃了一惊,道:“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原来那妈妈就是洛阳的薛婆。郑夫人在时,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兰孙抬头见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不觉也哭起来,道:“原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人?若要卖身,虽然如此娇姿,不到得便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孙道:“今日为了父亲,就是杀身,也说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小姐请免愁烦。洛阳县刘刺史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取个偏房。前日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缘,遇着小姐。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小姐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又是大孝之事。这事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小姐到彼,虽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身。未知尊意若何?”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只是卖身为妾,玷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婆点头道“是”。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王文用远远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夫之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一中,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兰孙道:“我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那时浼刘老爷差人埋葬,何等容易?”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叫薛婆与他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日,早已到了刘家。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夫人。夫人抬头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风格;梳妆略试,无半点尘氛。举止处,态度从容;语言时,声音凄婉。双蛾颦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日。可怜妩媚深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服事。次日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嗔怪。”刘元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抑且才色两绝,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耽误人家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身下拜。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兰孙道:“贱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兰孙。父死无资,故此卖身葬父。”口中如此说,不觉暗地里偷弹珠泪。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看你愁容可掬,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作主分忧便了。”兰孙初时隐讳,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不觉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像民家之女,夫人几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得罪”。又道:“小姐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兰孙道:“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刘元普慌忙扶起,分付养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违。”当时走到厅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取裴使君灵柩。不多日,扶柩到来,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柩一齐到了。刘元普将来共停在一个庄厅之上,备了两席祭筵拜奠。张氏自领了儿子拜了亡夫,元普也领兰孙拜了亡父,又延了一个有名的地理先生,拣寻了两块好地基,等待腊月吉日安葬。
一日,王夫人又对元普说道:“那裴氏女虽然贵家出身,却是落难之中,得相公救拔他的。若是流落他方,不知如何下贱去了。相公又与他择地葬亲,此恩非小,他必甘心与相公为妾的。既是名门之女,或者有些福气,诞育子嗣,也不见得。若得如此,非但相公有后,他也终身有靠,未为不可。望相公思之。”夫人不说犹可,说罢,只见刘元普勃然作色道:“夫人说那里话!天下多美妇人,我欲娶妾,自可别图,岂敢污裴使君之女?刘弘敬若有此心,神天鉴察!”夫人听说,自道失言,顿口不语。刘元普心里不乐,想了一回道:“我也太呆了!我既无了嗣,何不索性认他为女,断了夫人这点念头?”便叫丫鬟请出裴小姐来道:“我叨长尊翁多年,又同为刺史之职,年华高迈,子息全无。小姐若不弃嫌,欲待螟蛉为女,意下如何?”兰孙道:“妾蒙相公、夫人收养,愿为奴婢,早晚服事;如此厚待,如何敢当?”刘元普道:“岂有此理!你乃宦家之女,偶遭挫折,焉可贱居下流?老夫自有主意,不必过谦。”兰孙道:“相公,夫人,正是重生父母,虽粉骨碎身,无可报答。既蒙不鄙微贱,认为亲女,焉敢有违?今日就拜了爹妈。”刘元普欢喜不胜,便对夫人道:“今日我以兰孙为女,可受他全礼。”当下兰孙插烛也似的拜了八拜,自此便叫刘相公、夫人为“父亲”“母亲”,十分孝敬,倍加亲热。夫人又说与刘元普道:“相公既认兰孙为女,须要与他择婿。侄儿王文用青年丧偶,管理多年,才干精敏,也不屈辱了女儿。相公何不与他成就了这头亲事?”刘元普微微笑道:“内侄继娶之事,少不得在老夫身上。今日自有个主意,你只管打点妆奁便了。”夫人依言。元普当时便拣下了一个成亲吉日。到期,宰杀猪羊,大排筵会,遍请乡绅亲友,并李氏母子,内侄王文用,一同来赴庆喜华筵。众人还只道是刘公纳宠,王夫人也还只道是与侄儿成婚。正是:
万丈广寒难得到,嫦娥今夜落谁家?
看看吉时将及。只见刘元普教人捧出一套新郎衣饰,摆在堂中。刘元普拱手向众人说道:“列位高亲在此,听弘敬一言。敬闻‘利人之色不仁,乘人之危不义。’襄阳裴使君以王事系狱身死。有女兰孙,年方及笄,荆妻欲纳为妾。弘敬宁乏子嗣,决不敢污使君之清德。内侄王文用,虽有综理之才,却非仕宦中人,亦难以配公侯之女。惟我故人李县令之子彦青者,既出望族,又系青年,貌比潘安,才过子建,诚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yǎo)窕(tiǎo)淑女,君子好逑——见《诗经·关雎》篇。意思是说:幽静、漂亮的小姐,正是男士的好配偶。] 者也。今日特为两人成其佳耦,诸公以为何如?”众人异口同声,赞叹刘公盛德。李春郎出其不意,却待推逊。刘元普那里肯从,便亲自将新郎衣饰与他穿戴了。次后笙歌鼎沸,灯火辉煌,远远听得环佩之声,却是薛婆做了喜娘,几个丫鬟,一同簇拥着兰孙小姐出来。二位新人立在花毡之上,交拜成礼。真是说不尽那奢华富贵!
当时张氏和春郎,魂梦之中也想不得到此,真正喜自天来。兰孙小姐灯烛之下,觑见新郎容貌不凡,也自暗暗地欢喜。只道嫁个老人星,谁知却嫁了个文曲星 [老人星、文曲星——老人星,星名,即南极星;因作为老人的代称。文曲星,星名,亦名文昌星;因作为文士的代称。] 。行礼已毕,便伏侍新人上轿。刘元普亲自送到南楼,结烛合卺;又把那千金妆奁,一齐送将过来。刘元普自回去陪宾,大吹大擂,直饮至五更而散。这里洞房中一对新人,真正佳人遇着才子。那一宵欢爱,端的是如胶似漆,似水如鱼。枕边说到刘公大德,两下里感激,深入骨髓。次日天明起来,见了张氏。张氏又同他夫妇拜见刘公,千万分称谢。随后张氏就办些祭物,到灵柩前叫媳妇拜了公公,儿子拜了岳父。张氏抚棺哭道:“丈夫生前为人正直,死后必有英灵。刘伯父周济了寡妇、孤儿;又把名门贵女,做你媳妇,恩德如天,非同小可。幽冥之中,乞保佑刘伯父早生贵子,寿过百龄。”春郎夫妻也各自默默地祷祝。自此上和下睦,夫唱妇随,日夜焚香,保刘公冥福。
不觉光阴荏苒,又是腊月中旬,营葬吉期到了。刘元普便自聚起匠役人工,在庄厅上抬取一对灵柩,到坟茔上来。张氏与春郎夫妻,各各戴了重孝相送。当下埋棺封土已毕,各立一个神道碑,一书“宋故襄阳刺史安卿裴公之墓”,一书“宋故钱塘县尹克让李公之墓”。只见松柏参差,山水环绕,宛然二冢相连。刘元普设三牲礼仪,亲自举哀拜奠。张氏三人,放声大哭。哭罢,一齐望着刘元普拜倒在荒草地上不起。刘元普连忙答拜,只是谦让无能,略无一毫自矜之色。随即回来,各自散讫。
是夜,刘元普睡到三更,只见两个人,幞头象简,金带紫袍,向刘元普扑地倒身下拜,口称“大恩人”。刘元普吃了一惊,慌忙起身扶住道:“二位尊神,何故降临?折杀老夫也!”那左手的一位说道:“某乃襄阳刺史裴习。此位即钱塘县令李公克让也。上帝怜我两人清忠,封某为天下都城隍,李公为天曹府判官之职。某系狱身死之后,幼女无投,承公大恩,赐之佳婿;又赐佳城,使我两人冥冥之中,遂为儿女姻眷,恩同天地,难效涓埃。已曾合表上奏天庭。上帝鉴公盛德,特为官加一品,寿益三旬,子生双贵。幽明虽隔,敢不报知?”那右首的一位又说道:“某只为与公无交,难诉衷曲,故此空函寓意。不想公一见即明,慨然认义,养生送死,已出殊恩;淑女承祧,尤为望外。虽益寿添嗣,未足报洪恩之万一。今有遗腹小女凤鸣,明早已当出世,敢以此女奉长郎君箕帚。公与我媳,我亦与公媳,略尽报效之私。”言讫,拱手而别。刘元普慌忙出送,被两人用手一推,瞥然惊觉,却正与王夫人睡在床上。便将梦中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夫人道:“妾身亦慕相公大德,古今罕有,自然得福非轻。神明之言,谅非虚谬。”刘元普道:“裴李二公,生前正直,死后为神。他感我嫁女婚男,故来托梦,理之所有。但说我寿增三十,世间那有百岁之人?又说赐我二子,我今年已七十,虽然精力不减少时,那七十岁生子,却也难得,恐未必然。”次日早晨,刘元普思忆梦中言语,整了衣冠,步到南楼,正要说与他三人知道。只见李春郎夫妇出来相迎。春郎道:“母亲生下小妹,方在坐草之际。昨夜我母子三人各有异梦,正要到伯父处报知贺喜,岂知伯父已先来了。”刘元普见说张氏生女,思想梦中李君之言,好生有验;只是自己不曾有子,不好说得。当下问了张氏平安,就问梦中所见如何。李春郎道:“梦见父亲、岳父,俱已为神。口称伯父大德,感动天庭,已为延寿添子。三人所梦,总只一样。”刘元普暗暗称奇,便将自己梦中光景一一对两人说了。春郎道:“此皆伯父积德所致,天理自然,非虚幻也。”刘元普随即回家,与夫人说知,各各骇叹;又差人到李家贺喜。不逾时,又及满月,张氏抱了幼女,来见伯父、伯母。元普便问:“令爱何名?”张氏道:“小名凤鸣,是亡夫梦中所嘱。”刘元普见与己梦相符,愈加惊异。
话休絮烦。且说王夫人当时年已四十岁了,只觉得喜食咸酸,时常作呕。刘元普只道中年人病发,延医看脉,没一个解说得出。就有个把有手段的,忖道:“像是有喜的脉气。”却晓得刘元普年已七十,王夫人年已四十,从不曾生育的,为此都不敢下药,只说道:“夫人此病不消服药,不久自瘳。”刘元普也道:“这样小病,料是不妨。”自此,也不延医,放下了心。只见王夫人又过了几时,当真病好,但觉得腰肢日重,裙带渐短,眉低眼慢,乳胀腹高,刘元普半信半疑道:“梦中之言,果然不虚么?”日月易过,不觉已及产期。刘元普此时不由得不信是有孕,堤防分娩;一面唤了收生婆进来,又雇了一个奶子。忽一夜,夫人方睡,只闻得异香扑鼻,仙音嘹亮,夫人便觉腹痛,众人齐来服侍分娩,不上半个时辰,生下一个孩儿。香汤沐浴过了,看时,只见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魁伟。夫妻两人欢喜无限。元普对夫人道:“一梦之灵验如此。若如裴李二公之言,皆上天之赐也。”就取名刘天祐,字梦祯。此事便传遍洛阳一城,把做新闻传说。乡里中编出四句口号道:
刺史生来有奇骨,为人专好积阴 骘 。 嫁了裴女换刘儿,养得头生做七十。
转眼间,又是满月,少不得做汤饼会。众乡绅亲友齐来庆贺。真是宾客填门。吃了三五日筵席。春郎与兰孙自梯己 [梯己——亦作体己;自己私有的东西叫做梯己。这里是自己另外出钱设宴的意思。] 设宴贺喜,自不必说。
且说李春郎自从成婚葬父之后,一发潜心经史,希图上进,以报大恩。又得刘元普扶持,入了国子学。正与伯父母妻商量,到京赴学,以待试期。只见汴京有个公差到来,说是郑枢密府中所差,前来接取裴小姐一家的。元来那兰孙的舅舅郑公,数月之内,已自西川节度内召为枢密院副使。还京之日,已知姊夫被难而亡。遂到清真观问取甥女消息,说是卖在洛阳。又遣人到洛阳探问,晓得刘公仗义全婚,称叹不尽。因为思念甥女,故此欲接取他姑嫜夫婿,一同赴京相会。春郎得知此信,正是两便。兰孙见说舅舅回京,也自十分欢喜。当下禀过刘公夫妇,就要择个吉日,同张氏和凤鸣起程。到期,刘元普治酒饯别,中间说起梦中之事,刘元普便对张氏说道:“旧岁老夫梦中得见令先君,说令爱与小儿有婚姻之分。前日小儿未生,不敢启齿。如今倘蒙不鄙,愿结葭莩。”张氏欠身答道:“先夫梦中曾言,又蒙伯伯不弃,大恩未报,敢惜一女?只是母子孤寒如故,未敢仰攀。倘得犬子成名,当以小女奉郎君箕帚。”当下酒散。刘公又嘱咐兰孙道:“你丈夫此去,前程万里。我两人在家安乐,孩儿不必挂怀。”诸人各各流涕,恋恋不舍。临行又自再三下拜,感谢刘公夫妇盛德,然后垂泪登程去了。洛阳与京师却不甚远,不时常有音信往来,不必细说。
再表公子刘天祐,自从生育,日往月来,又早周岁过头。一日,奶子抱了小官人,同了养娘朝云往外边耍子。那朝云年方十八岁,颇有姿色,随了奶子出来,顽耍了一晌。奶子道:“姐姐,你与我略抱一抱,怕风大,我去将衣服来与他穿。”朝云接过抱了。奶子进去了一回出来,只听得公子啼哭之声,着了忙,两步当一步,走到面前,只见朝云一手抱了,一手伸在公子头上揉着。奶子疾忙近前看时,只见跌起老大一个趷 [足荅] ,便大怒发话道:“我略转得一转背,便把他跌了!你岂不晓得他是老爷、夫人的性命!若是知道,须连累我吃苦!我便去告诉老爷、夫人,看你这小贱人逃得过这一顿责罚也不!”说罢,抱了公子,气愤愤的便走。朝云见他势头不好,一时性发,也接应道:“你这样老猪狗,倚仗公子势利,便欺负人,破口骂我!不要使尽了英雄!莫说你是奶子,便是公子,我也从不曾见有七十岁的养头生。知他是拖来的、是抱来的人!却为这一跌,便凌辱我!”朝云虽是口强,却也心慌,不敢便走进来。不想那奶子一五一十,竟将朝云说话对刘元普说了。元普听罢,坦然说道:“这也怪他不得。七十生子,原是罕有。他一时妄言,何足计较?”当时奶子只道搬斗朝云一场,少也敲个半死。不想元普如此宽容,把一片火性化做半杯冰水,抱了公子自进去了。
却说刘元普当夜与夫人吃夜饭罢,自到房里去安歇,分付女婢道:“唤朝云到我书房里来。”众女婢只道为日里事发,要难为他,到替他担着一把干系。疾忙鹰拿燕雀的,把朝云拿到。可怜朝云怀着鬼胎,战兢兢的立在刘元普面前,只打点领责。元普分付众人道:“你每多退去,只留朝云在此。”众人领命,一齐都散了,不留一人。元普便叫朝云闭上了门。朝云正不知刘元普葫芦里取出甚么药来。原来刘元普初时只道自己不能生儿,所以不肯轻纳少年女子。如今已得过头生,便自放胆大了;又见说梦中尚有一子,一时间不觉通融起来。那朝云也是偶然失言,不想到此分际,却也不敢违拗,只得伏侍元普解衣而寝。是夜,刘元普便与朝云同睡。天明,朝云自进去了。刘元普起身对夫人说知此事。夫人只是笑。众女婢和奶子多道:“老爷一向极有正经,而今到恁般老没志气。”谁想刘元普和朝云只此一宵,便受了娠。刘元普也是一时要他不疑,卖弄本事,也不道如此快当。夫人便铺个下房,劝相公册立朝云为妾。刘元普应允了,便与朝云戴笄,纳为后房,不时往朝云处歇宿。朝云想起当初一时失言,倒得了这一个好地位。刘元普与朝云戏言道:“你如今方信公子不是拖来抱来的了么?”朝云耳红面赤,不敢言语。转眼之间,又是十月满了。一日,朝云腹痛难禁,也觉得异香满室,生下一个儿子。方才落地,只听得外边喧嚷。刘元普出来看时,却是报李春郎状元及第的。刘元普见侄儿登第,不辜负了从前认义之心;又且正值生子之时,也是个大大吉兆,心下不胜快乐。当时报喜人就呈上李状元家书。刘元普拆开看道:
侄子母孤孀,得延残息足矣,赖伯父保全终始,遂得成名,皆伯父之赐也。迩来二尊人起居,想当佳胜。本欲请假,一候尊颜,缘侍讲东宫,不离朝夕,未得如心。姑寄御酒二瓶,为伯父颐老之资;宫花二朵,为贤弟鼎元之兆。临风神往,不尽鄙忱。
刘元普看毕,收了御酒宫花,正进来与夫人说知,只见公子天祐走将过来。刘元普唤住,递宫花与他道:“哥哥在京得第,特寄宫花与你。愿我儿他年琼林赐宴,与哥哥今日一般。”公子欣然接去,向头上乱插,望着爹妈唱了两个深喏,引得那两个老人家,欢喜无限。刘元普随即修书贺喜,并说生次子之事。打发京中人去讫,便把皇封御酒,祭献裴李二公,然后与夫人同饮。从此又将次子取名天锡,表字梦符。兄弟日渐长成,十分乖觉,刘元普延师训诲,以待成人。又感上天祐庇,一发修桥补路,广行阴德。裴李二公坟茔,每年春秋祭扫不题。
再表李状元在京之事。那郑枢密与夫人魏氏止生一幼女,名叫素娟,尚在襁褓。他只为姐夫姐姐早亡,甚是爱重甥女;故此李氏一门,在他府中十分相得。李状元自成名之后,授了东宫侍讲之职,深得皇太子之心。自此十年有余,真宗皇帝崩了,仁宗皇帝登极,优礼师傅,便超升李彦青为礼部尚书,进阶一品。那刘元普仗义之事,自仁宗为太子时,已自几次奏知。当日便进上一本,恳赐还乡祭扫,并乞褒封。仁宗颁下诏旨:钱塘县尹李逊,追赠礼部尚书;襄阳刺史裴习,追复原官:各赐御祭一筵。青州刺史刘弘敬,以原官加升三级。礼部尚书李彦青,给假半年,还朝复职。李尚书得了圣旨,便同张老夫人,裴夫人,凤鸣小姐,辞别了郑枢密,驰驿回洛阳来。一路上车马旌旗,耀辉数里。府县官员出郭迎接。那李尚书去时,尚是弱冠,来时已作大臣,却又年止三十。洛阳父老,观者如堵,都称叹刘公,不但有德,抑且能识好人。当下李尚书家眷先到刘家下马。刘元普夫妇闻知,忙排香案迎接圣旨。山呼已毕。张老夫人、李尚书、裴夫人俱各红袍玉带,率了凤鸣小姐,齐齐拜倒在地,称谢洪恩。刘元普扶起尚书,王夫人扶起夫人、小姐,就唤两位公子出来拜见婶婶、兄嫂。众人看见兄弟二人,相貌魁梧,又酷似刘元普模样,无不欢喜。都称叹道:“大恩人生此双璧,无非积德所招!”随即排着御祭,到裴李二公坟茔焚香奠酒。张氏等四人,各各痛哭一场,撤祭而回。刘元普开筵贺喜。食供三套,酒行数巡,刘元普起身对尚书母子说道:“老夫有一衷肠之话,含藏十余年矣,今日不敢不说。令先君与老夫,生平实无一面之交。当贤母子来投,老夫茫然不知就里。及至拆书看时,并无半字,当时不解其意。仔细想将起来,必是闻得老夫虚名,欲待托妻寄子,却是从无一面,难叙衷情,故把空书藏着哑谜。老夫当日认假为真,虽妻子跟前,不敢说破。其实所称八拜为交,皆虚言耳。今日喜得贤侄功成名遂,耀祖荣宗,老夫若再不言,是埋没令先君一段苦心也。”言毕,即将原书递与尚书母子展看。尚书母子号恸、感谢。众人直至今日,才晓得空函认义之事,十分称叹不止。
正是:
故旧托孤天下有,虚空认义古来无。 世人尽效刘元普,何必相交在始初?
当下刘元普又说起长公子求亲之事,张老夫人欣然允诺。裴夫人起身说道:“奴受爹爹厚恩,未报万一。今舅舅郑枢密生一表妹,名曰素娟,正与次弟同庚。奴家愿为作伐,成其配偶。”刘元普称谢了。当日无话。刘元普随后就与天祐聘了李凤鸣小姐。李尚书一面写表转达朝廷,奏闻空函认义之事,一面修书与郑公说亲。不逾时,仁宗看了表章,龙颜大喜,惊叹刘弘敬盛德,随颁恩诏,除建坊旌表外,特以李彦青之官封之,以彰殊典。那郑公素慕刘公高义,求婚之事,无有不从。李尚书既做了天祐舅兄,又做了天锡之表连襟,亲上加亲,十分美满。以后天祐状元及第,天锡进士出身,兄弟两人,青年同榜。刘元普直看二子成婚,各各生子之后,一夜梦见裴使君来拜道:“某任都城隍已满,乞公早赴瓜期。上帝已有旨矣。”次日无疾而终,恰好百岁。王夫人也自寿过八十。李尚书夫妇痛哭倍常,认作亲生父母,心丧六年。虽然刘氏自有子孙,李尚书却自年年致祭。这叫做“知恩报恩”。惟有裴公无后,也是李氏子孙世世拜扫。自此世居洛阳,看守先茔,不回西粤。裴夫人生子,后来也出仕贵显。那刘天祐直做到同平章事,刘天锡直做到御史大夫。刘元普屡受褒封,子孙蕃衍不绝,此阴德之报也。有诗为证:
阴阳总一理,福祸唯自求。 莫道天公远,须看刺史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