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奇观

《今古奇观》是抱瓮老人从“三言”“二拍”中选出来的一部话本选集,总共四十篇。作品从各个角度广泛而深入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生活面貌和思想感情。本书中的故事、小说包罗万象、涵盖古今,既有大气磅礴的历史变迁,也有荡气回肠的人生际遇; 既有缠绵悱恻的真挚情感,也有生动细腻的云雨之情;这些故事直到今天依然令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该书是旧时在社会上流传已久、影响较大的一部古典白话短篇小说选集。其编选者抱瓮老人,是明末一位热心话本文学的文人。
第十三卷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闲向书斋阅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忠臣反受奸臣制,肮脏 [肮脏——这里是糟蹋的意思。] 英雄泪满襟。休解绶,慢投簪,从来日月岂常阴?到头祸福终须应,天道还分贞与淫。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圣人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只为用错了一个奸臣,浊乱了朝政,险些儿不得太平。那奸臣是谁?姓严,名嵩,号介溪,江西分宜人氏。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斋醮,供奉青词 [青词——道教在斋醮祭神的时候,把祝文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叫作青词。明代皇帝多崇奉道教,严嵩因为会作青词而得宠。] ,缘此骤致贵显。为人外装曲谨,内实猜刻,谗害了大学士夏言 [夏言——明嘉靖时人,官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严嵩与他争权,诬告他受贿;被杀。] ,自己代为首相,权尊势重,朝野侧目。儿子严世蕃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他为人更狠,因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他父子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官员求富贵者,以重赂献之,拜他门下做干儿子,即得升迁显位。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科道衙门 [科道衙门——科,指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道,指十三道监察御史。科、道,都是监察机关。] ,皆其心腹牙爪。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利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他句公道话儿。若不是真正关龙逢比

干 [关龙逢、比干——关龙逢,夏朝的贤臣,因谏夏桀而被杀。比干,商朝的贤臣,因谏诤商纣的淫乱而被杀。] 十二分忠君爱国的,宁可误了朝廷,岂敢得罪宰相!其时有无名子感慨时事,将神童诗 [神童诗——旧时教小孩启蒙的诗,相传头几首是宋代神童汪洙原作。本文改的第一首,原作是:“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第二首原作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改成四句云:

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 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

又改四句,道是:

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 万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只为严嵩父子恃宠贪虐,罪恶如山,引出一个忠臣来,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事迹,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一时身死,万古名扬。正是:

家多孝子亲安乐,国有忠臣世太平。

那人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氏。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济世安民之志。从幼慕诸葛孔明之为人。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师表》、《后出师表》。沈炼平日爱诵之,手自抄录数百篇,室中到处粘壁。每逢酒后,便高声背诵;念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往长叹数声,大哭而罢,以此为常。人都叫他是狂生。嘉靖戊戌年中了进士,除授知县之职。他共做了三处知县。那三处?溧阳,茌平,清丰。这三任官做得好。真个是:

吏肃惟遵法,官清不爱钱。 豪强皆敛手,百姓尽安眠。

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左迁 [左迁——古时以右为尊,左为卑,所以贬官降级叫做左迁。] 锦衣卫经历 [锦衣卫经历——锦衣卫,明代禁卫军之称。掌管皇帝仪仗护卫等事;后来又兼管侦察、缉捕、审案工作,直接受皇帝的命令。经历,锦衣卫的属官,管出纳文书的事。] 。一到京师,看见严家赃秽狼藉,心中甚怒。忽一日值公宴,见严世蕃倨傲之状,已是九分不乐。饮至中间,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旁若无人,索巨觥飞酒,饮不尽者罚之。这巨觥约容十余两,坐客惧世蕃威势,无人敢不吃。只有一个马给事,天性绝饮;世蕃故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马给事再三告免,世蕃不许。马给事略沾唇,面便发赤,眉头打结,愁苦不胜。世蕃自走下席,亲手揪了他的耳朵,将巨觥灌之。那给事出于无奈,闷着气,一连几口吃尽。不吃也罢,才吃下时,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世蕃拍手呵呵大笑。沈炼一肚不平之气,忽然揎袖而起,抢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满满的,走到世蕃面前,说道:“马司谏承老先生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世蕃愕然,方欲举手推辞,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此杯别人吃得,你也吃得!别人怕着你,我沈炼不怕你!”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饮而尽。沈炼掷杯于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吓得众官员面如土色,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世蕃假醉,先辞去了。沈炼也不送,坐在椅上,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一连念了七八句。这句书也是《出师表》上的说话,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众人只怕世蕃听见,到替他捏两把汗。沈炼全不为意,又取酒连饮几杯,尽醉方散。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世蕃这厮,被我使气逼他饮酒,他必然记恨来暗算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为强。我想严嵩父子之恶,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宠信甚固,我官卑职小,言而无益。欲待觑个机会,方才下手,如今等不及了;只当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 [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张良,字子房,韩国人。秦灭韩,张良想为韩报仇,使力士用铁椎袭击秦始皇于博浪沙中;未中,逃走。后来辅佐刘邦灭秦。] ,虽然击他不中,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就枕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已就。起身焚香盥手,写起奏疏。疏中备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天下。圣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发去口外 [口外——指长城以外的地方。] 为民。”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亏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陆,名炳 [陆炳——明代平湖人。掌锦衣卫事,晋太保。当时屡兴大狱,陆炳多设法保全被诬陷的人。] ,平时极敬重沈公气节;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好的;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棍儿 [打个出头棍儿——亦名“出头棒子”;旧时衙役受了贿赂,在打板子的时候,好像用力很重,但受刑的人并不感觉疼痛,这种手法,叫做打出头棍儿。] ,不甚利害。户部注籍保安州 [保安州——今河北省涿鹿县。] 为民。沈炼带着棍疮,即日收拾行李,带领妻子,雇着一乘车儿,出了国门,望保安进发。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 [廪膳秀才——明清科举时代,在“秀才”的总称之下,又分为附学生员、增广生员和廪膳生员。廪膳生员,每月可以从儒学得到一点津贴,故称为廪膳秀才;到一定的年限,就可以出贡,成为贡生。] ,一向留家;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幼子沈袠年方周岁。嫡亲五口儿上路。满朝文武,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有诗为证:

一纸封章忤庙廊,萧然行李入遐荒。 但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权奸惹祸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地方。那保安州属宣府 [宣府——即宣府镇,明代边防重镇之一,设有卫所。] ,是个边远地方,不比内地繁华,异乡风景,举目凄凉。况兼连日阴雨,天昏地黑,倍加惨戚。欲赁间民房居住,又无相识指引,不知何处安身是好。正在彷徨之际,只见一人,打着小伞前来,看见路旁行李,又见沈炼一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问道:“官人尊姓?何处来的?”沈炼道:“姓沈,从京师来。”那人道:“小人闻得京中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沈炼道:“正是。”那人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行,到寒家权下,再作区处。”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行不多路,便到了。看那人家,虽不是个大人宅院,却也精雅。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沈炼慌忙答礼,问道:“足下是谁?何故如此相爱?”那人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一个舍人。哥哥是本卫千户 [千户——武官名。明代在各卫所设有千户。] ,先年身故无子。小人应袭。为严贼当权,袭职者都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数日前,闻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说罢又拜下去。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衮、沈褒与贾石相见。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内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发车夫等去了。分付庄客宰猪整酒,款待沈公一家。贾石道:“这等雨天,料阁下也无处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请安心多饮几杯,以宽劳顿。”沈炼谢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当此?”贾石道:“农庄粗粝,休嫌简慢。”当日宾主酬酢,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过了一宿,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安顿老小,有烦舍人指引。”贾石道:“要什么样子的房子?”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价但凭尊教。”贾石道:“不妨事。”出去踅了一回,转来道:“赁房尽多,只是龌龊低洼,急切难得中意。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住几时。小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住。等阁下还朝,小人回来。可不稳便?”沈炼道:“虽承厚爱,岂敢占舍人之宅?此事决不可。”贾石道:“小人虽是村农,颇识好歹。慕阁下忠义之士,想要执鞭随镫,尚且不能。今日天幸降临,权让这几间草房与阁下作寓,也表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不须推逊。”话毕,慌忙分付庄客,推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驴儿,一伙子将细软家私搬去。其余家常动使家火,都留与沈公日用。沈炼见他慨爽,甚不过意,愿与他结义为兄弟。贾石道:“小人一介村农,怎敢僭扳贵宦?”沈炼道:“大丈夫意气相投,那有贵贱?”贾石小沈炼五岁,就拜沈炼为兄。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贾石也唤妻子出来,都相见了,做了一家儿亲戚。贾石陪过沈炼吃饭已毕,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讫。自此沈炼只在贾石宅子内居住。时人有诗叹贾舍人借宅之事。诗曰:

倾盖相逢意气真,移家借宅表情亲。 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却说保安州父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贬斥到此,人人敬仰,都来拜望,争识其面。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也有携酒肴来请沈公吃的,又有遣子弟拜于门下听教的。沈炼每日间与地方人等,讲论忠孝大节,及古来忠臣义士的故事。说到伤心处,有时毛发倒竖,拍案大叫;有时悲歌长叹,涕泪交流。地方若老若少,无不耸听欢喜。或时唾骂严贼,地方人等齐声附和。其中若有不开口的,众人就骂他是不忠不义。一时高兴,以后率以为常。又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材,都来合他去射箭。沈炼教把稻草扎成三个偶人,用布包裹,一写“唐奸相李林甫”,一写“宋奸相秦桧”,一写“明奸相严嵩”,把那三个偶人做个射鹄 [射鹄(hú)——射箭的靶子。] 。假如要射李林甫的,便高声骂道:“李贼看箭!”秦贼、严贼都是如此。北方人性直,被沈经历聒得热闹了,全不虑及严家知道。自古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间只有权势之家,报新闻的极多。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严嵩父子。严嵩父子深以为恨,商议要寻个事头,杀却沈炼,方免其患。适值宣大总督员缺,严阁老分付吏部,教把这缺与他门人、干儿子杨顺做去。吏部依言,就把那侍郎杨顺差往宣大总督。杨顺往严府拜辞,严世蕃置酒送行。席间屏人而语,托他要查沈炼过失。杨顺领命,唯唯而去。正是:

合成毒药惟需酒,铸就钢刀待举手。 可怜忠义沈经历,还向偶人夸大口!

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适遇大同鞑虏俺答 [俺答——明时,鞑靼酋长名;时为明代北方边患。] 引众入寇,应州地方,连破了四十余堡,掳去男妇无算。杨顺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鞑虏去后,方才遣兵调将,为追袭之计。一般筛锣击鼓,扬旂放炮,鬼混一场,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杨顺情知失机惧罪,密谕将士,拿获避兵的平民,将他 [朁刂] 头斩首 [(朁刂)(jiǎn)头斩首——剃去一部分头发再砍头。古时汉人把头发盘在头上;而鞑靼人则是剃去四周的头发,留着辫子。因为要把汉人的头冒充鞑靼人的头,所以要这样做。] ,充做鞑虏首级,解往兵部报功。那一时,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沈炼闻知其事,心中大怒,写书一封,教中军官送与杨顺。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惹祸的太岁,书中不知写甚么说话,那里肯与他送进。沈炼就穿了青衣小帽,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亲自投递。杨顺接来看时,书中大略说道:

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性命事极大。杀平民以冒功,于心何忍?况且遇鞑贼止于掳掠,遇我兵反加杀戮,是将帅之恶,更甚于鞑虏矣!

书后又附诗一首。诗云:

杀生报主意何如?解道功成万骨枯! 试听沙场风雨夜,冤魂相唤觅头颅。

杨顺见书大怒,扯得粉碎。

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领门下子弟,备了祭礼,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又作《塞下吟》云: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已着劳。 不斩单于 [单(chán)于——匈奴对他们君长的称呼;犹如中国称皇帝。] 诛百姓,可怜冤血染霜刀!

又诗云:

本为求生来避虏,谁知避虏反戕生! 早知虏首将民假,悔不当时随虏行!

杨总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姓罗,名铠,抄得此诗并祭文,密献于杨顺。杨顺看了,愈加怨恨,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诗曰: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枉着劳。 何以借他除佞贼?不须奏请上方刀 [上方刀——亦作尚方刀。汉代少府属官有尚方令、丞,掌管制造皇帝用的刀剑等物,所以叫做尚方刀。汉代朱云曾对皇帝说:“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 。

写就密书,连改诗封固,就差罗铠送与严世蕃。书中说沈炼恨着相国父子,阴结死士剑客,要乘机报仇。前番鞑虏入寇,他吟诗四句,诗中有借虏除佞之语,意在不轨。世蕃见书大惊,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路楷曰:“不才若往按彼处,当为相国了当这件大事。”世蕃大喜,即分付都察院,便差路楷巡按宣大。临行,世蕃治酒款别,说道:“烦寄语杨公,同心协力;若能除却这心腹之患,当以侯伯世爵相酬,决不失信于二公也。”路楷领诺。不一日,奉了钦差敕命,来到宣府到任,与杨总督相见了。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一一对杨顺说知。杨顺道:“学生为此事朝思暮想,废寝忘餐,恨无良策,以置此人于死地。”路楷道:“彼此留心,一来休负了严公父子的付托,二来自家富贵的机会,不可挫过。”杨顺道:“说得是。倘有可下手处,彼此相报。”当日相别去了。

杨顺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次早坐堂,只见中军官报道:“今有蔚州卫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伏听钧旨。”杨顺道:“唤进来。”解官磕了头,递上文书。杨顺拆开看了,呵呵大笑。这二名妖贼,叫做阎浩、杨胤夔,系妖人萧芹之党。——原来萧芹是白莲教 [白莲教——民间秘密集合的一种宗教团体,元明清各代都有,常常以这种方式,组织农民暴动。] 的头儿,向来出入虏地,惯以焚香惑众,哄骗虏酋俺答,说自家有奇术,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颓。虏酋愚甚,被他哄动,尊为国师。其党数百人,自为一营。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萧芹等为之向道。中国屡受其害。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遣通事 [通事——翻译的人。] 重赂虏中头目脱脱,对他说道:“天朝情愿与你通好,将俺家布粟,换你家马,名为‘马市’,两下息兵罢战,各享安乐,此是美事;只怕萧芹等在内作梗,和好不终。那萧芹原是中国一个无赖小人,全无术法,只是狡伪,哄诱你家抢掠地方,他于中取事。郎主若不信,可要萧芹试其术法。委的喝得城颓,咒得人死,那时合当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颓,显是欺诳。何不缚送天朝?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赏。马市一成,岁岁享无穷之利,煞强如抢掠的勾当。”脱脱点头道:“是。”对郎主俺答说了。俺答大喜,约会萧芹,要将千骑随之,从右卫而入,试其喝城之技。萧芹自知必败,改换服色,连夜脱身逃走,被居庸关守将盘诘,并其党乔源张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处。招称妖党甚众,山西畿南,处处俱有。一向分头缉捕。今日阎浩杨胤夔亦是数内有名妖犯。杨总督看见获解到来,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这个题目牵害沈炼,如何不喜。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堂商议道:“别个题目摆布沈炼不了,只有个白莲教通虏一事,圣上所最怒。如今将妖贼阎浩杨胤夔招中,窜入沈炼名字,只说浩等平日师事沈炼。沈炼因失职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虏谋逆。天幸今日被擒,乞赐天诛,以绝后患。先用密禀,禀知严家,教他叮嘱刑部,作速覆本。料这番沈炼之命,必无逃矣。”路楷拍手道:“妙哉!妙哉!”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约齐同时发本。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帖,便教严世蕃传话刑部。那刑部尚书许论,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听见严府分付,不敢怠慢,连忙覆本,一依杨路二人之议。圣旨倒下: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时斩决;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路楷纪功升迁三级,俟京堂缺推用。

话分两头。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下于狱中,慌得徐夫人和沈衮沈褒没做理会,急寻义叔贾石商议。贾石道:“此必杨路二贼为严家报仇之意。既然下狱,必然诬陷以重罪。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待等严家势败,方可以出头。若住在此处,杨路二贼,决不干休。”沈衮道:“未曾看得父亲下落,如何好去?”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决无保全之理。公子以宗祀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可劝令堂老夫人,早为远害全身之计。尊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看觑,不烦悬念。”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徐夫人道:“你父亲无罪陷狱,何忍弃之而去?贾叔叔虽然相厚,终是个外人。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不过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累及妻子?你若畏罪而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何颜在世为人乎!”说罢,大哭不止。沈衮、沈褒,齐声恸哭。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叹息而去。过了数日,贾石打听的实,果然扭入白莲教之党,问成死罪。沈炼在狱中大骂不止。杨顺自知理亏,只恐临时处决,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不好看相;预先问狱官责取病状,将沈炼结果了性命。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说。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买出尸首,嘱咐狱卒:“若官府要枭示时,把个假的答应。”却瞒着沈衮兄弟,私下备棺盛殓,埋于隙地。事毕,方才同沈衮说道:“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点与你知道,今犹未可泄漏。”沈衮兄弟感谢不已。贾石又苦口劝他兄弟二人逃走。沈衮道:“极知久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奈家母之意,欲待是非稍定,搬回灵柩;以此迟延不决。”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日之言,全是为你家门户,岂因久占住房,说发你们起身之理?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强。但我有一小事,即欲远出,有一年半载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觑着壁上贴得有前后《出师表》各一张,乃是沈炼亲笔楷书。贾石道:“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一路上做个记念。他日相逢,以此为信。”沈衮就揭下二纸,双手摺叠,递与贾石。贾石藏于袖中,流泪而别。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虽然杀了沈炼,未肯干休。自已与沈炼相厚,必然累及;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不在话下。

却说路楷见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狱中取出阎浩杨胤夔斩讫。并要割沈炼之首,一同枭示。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验得出。不在话下。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心中不满,便向路楷说道:“当初严东楼许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今日失信,不知何故?”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炼是严家紧对头,今止诛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斩草不除根,萌芽复发。相国不足我们之意,想在于此。”杨顺道:“若如此,何难之有?如今再上个本,说沈炼虽诛,其子亦宜知情,还该坐罪,抄没家私:庶国法可伸,人心知惧。再访他同射草人的几个狂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齐拿来治罪,出了严家父子之气;那时却将前言取偿,看他有何推托。”路楷道:“此计大妙。事不宜迟,乘他家属在此,一网打尽,岂不快哉!——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却又费力。”杨顺道:“高见甚明。”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再写禀帖到严府知会,自述孝顺之意。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属,勿容逃逸。只候旨意批下,便去行事。诗曰:

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日,圣旨下了。州官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来诸人姓名,一一挨拿。只有贾石名字,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开报。——此见贾石见几之明也。时人有诗赞云:

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 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鞫问,要他招承通虏实迹。二沈高声叫屈,那里肯招;被杨总督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沈衮、沈褒,熬炼不过,双双死于杖下。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其同时拿到犯人,都坐个同谋之罪,累死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袠尚在襁褓,免罪,随着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极边,不许在保安居住。

路楷又与杨顺商议道:“沈炼长子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他时得第,必然衔恨于我辈。不若一并除之,永绝后患。亦要相国知我用心。”杨顺依言,便行文书到浙江,把做钦犯,严提沈襄来问罪。又分付心腹经历金绍,择取有才干的差人,赍文前去;嘱他中途伺便,便行谋害,就所在地方讨个病状回缴。事成之日,差人重赏,金绍许他荐本超迁。金绍领了台旨,汲汲而回,着意的选两名积年干事的公差,无过是张千李万。金绍唤他到私衙,赏了他酒饭,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张千李万道:“小人安敢无功受赐?”金绍道:“这银两不是我送你的,是总督杨爷赏你的。叫你赍文到绍兴去拿沈襄,一路不要放松他,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回来还有重赏。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你两个自去回话。”张千李万道:“莫说总督老爷钧旨,就是老爷分付,小人怎敢有违!”收了银子,谢了金经历,在本府领下公文,疾忙上路,往南进发。

却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发去口外为民,甚是挂怀,欲亲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无人主管,行止两难。忽一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知府教把文书与沈襄看了备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徙极边。放声大哭,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搅做一团的啼哭。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没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将人口尽皆逐出。沈小霞听说,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无气。霎时间,亲戚都来与小霞话别;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顾女婿。公差嫌少不受。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对,方才收了。沈小霞带着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为我忧念,只当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指着小妻闻淑女说道:“只这女子,年纪幼小,又无处着落,合该叫他改嫁,奈我三十无子,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绝了沈氏香烟。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发带他到丈人家去住几时。等待十月满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话声未绝,只见闻氏淑女说道:“官人说那里话!你去数千里之外,没个亲人朝夕看觑,怎生放下?大娘自到孟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侍官人前行。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沈小霞道:“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乡何益?”闻氏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辨,决然罪不至死。就使官人下狱,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又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当晚众人齐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次早,张千李万催促上路。闻氏换了一身布衣,将青布裹头,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那时分别之苦,自不必说。

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取。张千李万初时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早,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脸来,呼幺喝六,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闻氏看在眼里,私对丈夫说道:“看那两个泼差人,不怀好意。奴家女流之辈,不识路径;若前途有荒僻旷野的所在,须是用心堤防。”沈小霞虽然点头,心中还只是半疑不信。又行了几日,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又见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动,害怕起来,对闻氏说道:“你说这泼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明日是济宁府界上,过了府去,便是太行山梁山泊,一路荒野,都是响马 [响马——强盗、土匪。] 出入之所。倘到彼处,他们行凶起来,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闻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脱身之计,请自方便;留奴家在此,不怕那两个泼差人生吞了我。”沈小霞道:“济宁府东门内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此人最有侠气,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纳。只怕你妇人家,没志量打发这两个泼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胆。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当然,死而无怨。”闻氏道:“官人有路尽走;奴家自会摆布,不劳挂念。”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张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齁齁的熟睡,全然不觉。次日早起上路,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张千道:“只有四十里,半日就到了。”沈小霞道:“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年伯。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他管过北新关,正有银子在家。我若去取讨前欠,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取得这项银两,一路上盘缠,也得宽裕,免致吃苦。”张千意思有些作难。李万随口应承了,向张千耳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在此处,料无他故。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张千道:“虽然如此,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话休絮烦。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捡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沈小霞便道:“那一位同我到东门走遭,转来吃饭未迟。”李万道:“我同你去。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闻氏故意对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见老爷死了,你又在难中,谁肯唾手交还?枉自讨个厌贱。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沈小霞道:“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一力撺掇该去。沈小霞分付闻氏道:“耐心坐坐。若转得快时,便是没想头了。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赍发。明日雇个轿儿抬你去。这几日在生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惯。”闻氏觑个空,向丈夫丢个眼色,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待则个。”李万笑道:“去多少时?有许多说话?好不老气!”闻氏见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转来,嘱咐道:“若冯家留饭,坐得久时,千万劳你催促一声。”李万答应道:“不消分付。”比及李万下阶时,沈小霞已走去一段路了。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东门冯主事家,他也认得,全不疑惑。走了几步,又里急 [里急——急于要大便。] 起来,觑个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东门而去。

却说沈小霞回头看时,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也是小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两人京中旧时熟识,此时相见,吃了一惊。沈襄也不作揖,扯冯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说话。”冯主事已会意了,便引到书房里面。沈小霞放声大哭。冯主事道:“年侄有话快说,休得悲伤,误其大事。”沈小霞哭诉道:“父亲被严贼诬陷,已不必说了。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路楷杀害,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问罪。一家宗祀,眼见灭绝!又两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杨路二贼之嘱,到前边太行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寻思一计,脱身来投老年伯。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父在天之灵,必然感激!若老年伯不能遮护,小侄便就此触阶而死。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贼之手!”冯主事道:“贤侄不妨。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尽可藏身,他人搜检不到之处。今送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沈襄拜谢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从此而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有小小廊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围裹,果是人迹不到之处。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半个字!正是:

深山堪隐豹,密柳可藏鸦。 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鲁朱家——朱家,汉代鲁人;任侠好客,家里养着豪士百余人。季布是项羽的大将,项羽失败后,刘邦悬重赏捉拿季布;朱家就设法把他隐藏起来,使他逃脱祸患。] 。

且说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东门冯家而来。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你老爷在家么?”老门公道:“在家里。”又问道:“有个穿白的官人来见你老爷,可曾相会?”老门公道:“正在书房里留饭哩。”李万听说,一发放心。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白的官人出来。李万急走上前看时,不是沈襄。那官人径自出门去了。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李万道:“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老门公道:“这到不知。”李万道:“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李万道:“老爷如今在那里?”老门公道:“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二分慌了,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小人提押到于贵府。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要来拜望。在下同他到宅,他进去了,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大伯,你还不知道,烦你去催促一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哩。”老门公故意道:“你说的是甚么说话?我一些不懂。”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了一遍。老门公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尝有什么沈公子到来!老爷在丧中,一概不接外客。这门上是我的干系,出入都是我通禀。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白日撞 [白日撞——盗贼。宋代称在舟船上盗窃财物的人为白日鬼。] 么?强装什么公差名色,掏摸 [掏摸——偷窃。] 东西的!快快请退,休缠你爷的帐!”李万听说,愈加着急,便发作起来道:“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不是当耍的。请你老爷出来,我自有话说!”老门公道:“老爷正瞌睡,没甚事,谁敢去禀!你这獠子 [獠子——骂人的话,犹如说“蛮子”。] 好不达时务!”说罢,洋洋的自去了。李万道:“这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想沈襄定然在内。我奉军门钧帖,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照壁拍了一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动了!”不见答应。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放谁在厅上喧嚷?”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李万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从厅后转西走去。原来是一带长廊。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颇有妇人走动。李万不敢纵步,依旧退回厅上,听得外面乱嚷。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张千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怒道:“好伙计!只贪图酒食,不干正事!巳牌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荡,不催趱犯人出城去,待怎么?”李万道:“呸!那有什么酒食,连人也不见个影儿!”张千道:“是你同他进城的。”李万道:“我只登了个东,被蛮子上前了几步,跟他不上,一直赶到这里,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我说定是他了。等到如今,不见出来。门上人又不肯通报,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老哥,烦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张千道:“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是甚么样犯人,却放他独自行走!就是书房中,少不得也随他进去。如今知他在里头不在里头,还亏你放慢线儿讲话!这是你的干系,不关我事!”说罢,便走。李万赶上扯住道:“人是在里头,料没处去。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催他出来,也是个道理。你是吃饱的人,如何去得这等要紧?”张千道:“他的小老婆在下处,方才虽然嘱咐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这是沈襄穿鼻的索儿,有他在,不怕沈襄不来。”李万道:“老哥说得是。”当下张千先去了。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并无消息。看看日没黄昏,李万腹中饿极了,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不免脱下衣衫,抵当几文钱的火烧来吃。去不多时,只听得扛门声响;急跑来看,冯家大门已闭上了。李万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这般呕气。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威作势!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都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信也该寄一个出来。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来,与他说话。”此时十月天气,虽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阵风,簌簌的下几点微雨,衣服都沾湿了,好生凄楚。挨到天明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四催逼他来的。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在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老门公阻拦不住。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七张八嘴,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宅里闹炒,也聚拢来围住大门外闲看。惊动了冯主事,从里面踱将出来。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

头戴栀子花,匾摺孝头巾。身穿反折缝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绳。足着草履。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都分立在两边。主事出厅问道:“为甚事喧嚷?”张千李万向前施礼道:“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经由贵府,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他进见。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见出来,有误程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伏乞老爷天恩,快些打发上路。”张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冯主事看了,问道:“那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李万道:“正是。”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个敢容纳他在家!他昨日何曾到我家来!你却乱话!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我可当得起他怪的?你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钱财,买放了要紧人犯,却来图赖我!”叫家童:“与我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严府知道,不是当耍!”冯主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 㧐 的 㧐 ,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闭了门,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进。张千埋怨李万道:“昨日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李万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张千道:“说得是。他是恩爱的夫妻。昨夜汉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泪,巴巴的独坐了两三个更次。他汉子的行藏 [行藏——行止;这里是行动的意思。] ,老婆岂有不知?”两个一头说话,飞奔出城,复到饭店中来。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如何不来?”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走慢了一步,到冯主事家,起先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张千道:“今早空肚皮进城,就吃了这一肚寡气。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小娘子,你早说来,我们好去抓寻。”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好,好!还我丈夫来!”张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连累我们在此着急,没处找寻;你倒问我要丈夫!难道我们藏过了他?说得好笑!”将衣袂掣开,气忿忿的对虎一般坐下。闻氏到走在外面,拦住去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起屈来。老店主听得,慌忙解劝。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娶奴为妾。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从,一路上寸步不离。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同去的。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我丈夫谋害了。你老人家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老店主道:“小娘子休得性急。那牌头与你丈夫,平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道。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请功。公公,你详情 [详情——琢磨情理。] :他千乡万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李牌头,怎肯放他?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叫奴家孤身妇女,看着何人?公公,这两个杀人的贼徒,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官府里叫冤。”张千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就要分析几句,没处插嘴。老店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子,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闻氏道:“依公公等候他一日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身,乘机走脱了,这干系却是谁当?”张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脱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闻氏道:“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 [张智——主意、智略。] ,又要指望奸骗我。好好的说,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下四五十人。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们引你到兵备道 [兵备道——明代官制,在省以下,府以上,设有道一级的官员,分理政务。有按公务的性质划分的,如兵备道、储粮道等;也有按地区分的。] 去。”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见不平,可怜我落难孤身,指引则个。这两个凶徒,相烦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众人道:“不妨事,在我们身上!”张千李万欲向众人分剖时,未说得一言半字,众人便道:“两个牌长不消辨得。虚则虚,实则实;若是没有此情,随着小娘子到官,怕他则甚?”妇人一头哭,一头走。众人拥着张千李万,搅做一阵的,都到兵备道前。道里尚未开门。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径抢进栅门,看见大门上架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乱挝,挝得那鼓振天的响。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把门吏丧了七魄,一齐跑来,将绳缚住,喝道:“这妇人好大胆!”闻氏哭倒在地,口称“泼天冤枉!”只见门内吆喝之声,开了大门,王兵备坐堂,问击鼓者何人。中军官将妇人带进。闻氏且哭且诉,将家门不幸遭变,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谋害,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王兵备喝张千李万上来,问其缘故。张千李万说一句,妇人就剪 [剪——这里是截住、驳斥的意思。] 一句。妇人说得句句有理,张千李万抵搪不过。王兵备思想道:“那严府势大,私谋杀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难保其无。”便差中军官,押了三人,发去本州勘审。那知州姓贺,奉了这项公事,不敢怠慢,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听四人的口词。妇人一口咬定二人谋害他丈夫。李万招称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张千、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知州委决不下:“那妇人又十分哀切,像个真情;张千李万又不肯招认。”想了一回,将四人闭于空房,打轿去拜冯主事,看他口气若何。冯主事见知州来拜,急忙迎接归厅。茶罢,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说得“沈襄”二字,冯主事便掩着两耳道:“此乃严相公仇家,学生 [学生——旧时官场中官员们互相对话时,自己称呼自己的一种谦称。] 虽有年谊,平素实无交情。老公祖 [老公祖——明代,士绅对州、府以上的地方官的尊称。] 休得下问,恐严府知道,有累学生。”说罢,站起身来道:“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贺知州一场没趣,只得作别;在轿上想道:“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或者去投冯公,见拒不纳,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亦未可知。”回到州中,又取出四人来,问闻氏道:“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何人?”闻氏道:“此地并无相识。”知州道:“你丈夫是什么时候去的?那张千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闻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却是李万同出店门。到申牌时分,张千假说催趱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来。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冯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他出城。’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两人双双而回,单不见了丈夫。不是他谋害了是谁?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张千也该着忙,如何将好言语稳住小妇人?其情可知。一定张千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却叫李万乘夜下手。今早张千进城,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却来回复小妇人。望青天爷爷明鉴!”贺知州道:“说得是。”张千李万正要分辨,知州相公说道:“你做公差,所干何事?若非用计谋死,必然得财卖放。有何理说?”喝叫手下将那张李重责三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张千李万只是不招。妇人在旁,只顾哀哀的痛哭。知州相公不忍,便讨夹棍,将两个公差夹起。那公差其实不曾谋死,虽然负痛,怎生招得?一连上了两夹,只是不招。知州相公再要夹时,张李受苦不过,再三哀求道:“沈襄实未曾死,乞爷爷立个限期,差人押小的找寻沈襄,还那闻氏便了。”知州也没有定见,只得勉从其言。闻氏且发尼姑庵住下。差四名民壮,锁押张千李万二人追寻沈襄,五日一比 [比——一名“比较”。古代,官厅向老百姓征收钱粮时,遇有拖欠,就派遣差役催缴;立有一定的期限,按期与已收到的数目相比较,如过期还没收足,差役就该受处罚。这种情况,叫做“比”,或“比较”。后来引申,凡是官厅限期办事,到期未办完就受罚,都叫做“比”。] 。店主释放宁家。将情具由申详兵备道,道里依缴了。张千李万,一条铁炼锁着,四名民壮,轮番监押。带得几两盘缠,都被民壮搜去为酒食之费;一把倭刀,也当酒吃了。那临清去处又大,茫茫荡荡,来千去万,那里去寻沈公子?也不过一时脱身之法。

闻氏在尼姑庵住下,刚到五日,准准的又到州里去啼哭,要生要死。州守相公没奈何,只苦得比较差人。张千李万,一连比了十数限,不知打了多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动,张千得病身死。单单剩得李万,只得到尼姑庵来拜求闻氏道:“小的情极,不得不说了。其实奉差来时,有经历金绍口传杨总督钧旨,教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讨个结状回报。我等口虽应承,怎肯行此不仁之事?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与我们实实无涉。青天在上,若半字虚情,全家祸灭!如今官府五日一比,兄弟张千,已自打死,小的又累死,又是冤枉。你丈夫的确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妇相逢有日。且求小娘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宽小的比限,完全狗命,便是阴德!”闻氏道:“据你说不曾谋害我丈夫,也难准信。既然如此说,奴家且不去禀官,容你从容查访。只是你们自家要上紧用心,休得怠慢。”李万喏喏连声而退。有诗为证:

白金廿两酿凶谋,谁料中途已失囚? 锁打禁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妇人求。

官府立限缉获沈襄,一来为他是总督衙门的紧犯,二来为妇人日日哀求,所以上紧严比。今日也是那李万不该命绝,恰好有个机会。

却说总督杨顺,御史路楷,两个日夜商量,奉承严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谁知朝中有个兵科给事中吴时来 [吴时来——字维修;官刑科给事中。严嵩的私党兵部尚书许论、宣大总督杨顺及巡按御史路楷,都因他的弹劾而罢官。后又劾严嵩父子,被陷下诏狱,贬戍横州。后官左都御史。] ,风闻杨顺横杀平民冒功之事。把他尽情劾奏一本,并劾路楷朋奸助恶。嘉靖爷正当设醮祝禧,见说杀害平民,大伤和气,龙颜大怒,着锦衣卫扭解来京问罪。严嵩见圣怒不测,一时不及救护,到底亏他于中调停,止于削爵为民。可笑杨顺路楷杀人媚人,至此徒为人笑,有何益哉!

再说贺知州听得杨总督去任,已自把这公事看得冷了;又闻氏连次不来哭禀;两个差人又死了一个,只剩得李万,又苦苦哀求不已。贺知州分付打开铁链,与他个广捕文书 [广捕文书——可以随地缉捕犯罪在逃的人的一种凭证。] ,只教他用心缉访,明是放松之意。李万得了广捕文书,犹如捧了一道赦书,连连磕了几个头,出得府门,一道烟走了。身边又无盘缠,只得求乞而归。不在话下。

却说沈小霞在冯主事家复壁之中,住了数月,外边消息,无有不知。都是冯主事打听将来,说与小霞知道。晓得闻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欢喜。过了年余,已知张千李万都逃了,这公事渐渐懒散。冯主事特地收拾内书房三间,安放沈襄在内读书,只不许出外,外人亦无有知者。冯主事三年孝满,为有沈公子在家,也不去起复做官。光阴似箭,一住八年。值严嵩一品夫人欧阳氏卒,严世蕃不肯扶柩还乡,唆父亲上本留己侍养;却于丧中簇拥姬妾,日夜饮酒作乐。嘉靖爷天性至孝,访知其事,心中甚是不悦。时有方士蓝道行,善扶鸾之术。天子召见,叫他请仙,问以辅臣贤否。蓝道行奏道:“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正直无阿。万一箕下判断,有忤圣心,乞恕微臣之罪。”嘉靖爷道:“朕正愿闻天心正论,与卿何涉?岂有罪卿之理?”蓝道行画符念咒,神箕自动,写出十六个字来,道是:

高山番草,父子阁老; 日月无光,天地颠倒。

嘉靖爷爷看了,问蓝道行道:“卿可解之。”蓝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解。”嘉靖爷道:“朕知其说。高山者,山字连高,乃是嵩字;番草者,番字草头,乃是蕃字;此指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也。朕久闻其专权误国,今仙机示朕,朕当即为处分。卿不可泄于外人。”蓝道行叩头,口称“不敢”。受赐而出。从此嘉靖爷渐渐疏了严嵩。有御史邹应龙 [邹应龙——字云卿。官御史。严氏父子,因他的首先弹劾而遭到贬谪。官至兵部侍郎、右佥都御史。] ,看见机会可乘,遂劾奏:“严世蕃凭借父势,卖官鬻爵,许多恶迹,宜加显戮。其父严嵩溺爱恶子,植党蔽贤,宜亟赐休退,以清政本。”嘉靖爷见疏大喜,即升迁应龙为通政右参议。严世蕃下法司,拟成充军之罪。严嵩回籍。未几,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润 [林润——字雨若。嘉靖时,官南京监察御史。劾严世蕃,蕃被杀。升南京通政司参议,历太常寺少卿。] ,复奏严世蕃不赴军伍,居家愈加暴横,强占民间田产,畜养奸人,私通倭虏,谋为不轨。得旨,三法司 [三法司——明代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为三法司;凡有重大案件,由这三个机关审判。] 提问。问官勘实覆奏,严世蕃即时处斩,抄没家财。严嵩发养济院终老。被害诸臣,尽行昭雪。

冯主事得此音信,慌忙报与沈襄知道,放他出来,到尼姑庵访问那闻淑女。夫妇相见,抱头而哭。闻氏离家时怀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已十岁了。闻氏亲自教他念书,《五经》皆已成诵,沈襄欢喜无限。冯主事方上京补官,教沈襄同去讼理父冤。闻氏暂迎归本家园内居住。沈襄从其言,到了北京。冯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邹参议,将沈炼父子冤情说了,然后将沈襄讼冤本稿送与他看。邹应龙一力担当。次日,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挂号投递。圣旨下,沈炼忠而获罪,准复原官,仍进一级,以旌其直;妻子召还原籍;所没入财产,府县官照数给还;沈襄食廪年久,准贡,敕授知县之职。沈襄复上疏谢恩,疏中奏道:

臣父炼向在保安,因目击宣大总督杨顺,杀戮平民冒功,吟诗感叹。适值御史路楷阴受严世蕃之嘱,巡按宣大,与杨顺合谋,陷臣父于极刑,并杀臣弟二人,臣亦几乎不免。冤尸未葬,危宗几绝,受祸之惨,莫如臣家。今严世蕃正法,而杨顺、路楷,安然保首领于乡。使边廷万家之怨骨,衔恨无伸;臣家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恐非所以肃刑典而慰人心也。

圣旨准奏,复提杨顺路楷到京,问成了死罪,监禁刑部牢中待决。沈襄来别冯主事,要亲到云州迎接母亲和兄弟沈袠到京,依傍冯主事寓所相近居住。然后往保安州访求父亲骸骨,负归埋葬。冯主事道:“老年嫂处,适才已打听个消息,在云州康健无恙。令弟沈袠已在彼游庠了。下官当遣人迎之。尊公遗体要紧,贤侄速往访问,到此相会令堂可也。”沈襄领命,径往保安,一连寻访两日,并无踪迹。第三日,因倦借坐人家门首。有老者从内而出,延进草堂吃茶。见堂中挂一轴子,乃楷书诸葛孔明两张《出师表》也。表后但写年月,不着姓名。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转睛,老者道:“客官为何看之?”沈襄道:“动问老丈,此字是何人所书?”老者道:“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笔也。”沈小霞道:“为何留在老丈处?”老者道:“老夫姓贾名石。当初沈青霞编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老夫与他八拜之交,最相契厚。不料后遭奇祸,老夫惧怕连累,也往河南逃避,带得这二幅《出师表》,裱成一轴,时常展视,如见吾兄之面。杨总督去任后,老夫方敢还乡。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袠,徙居云州,老夫时常去看他。近日闻得严家势败,吾兄必当昭雪,已曾遣人往云州报信。恐沈小官人要来移取父亲灵柩,老夫将此轴悬挂在中堂,好叫他认认父亲遗笔。”沈小霞听罢,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恩叔”。贾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沈小霞道:“小侄沈襄。此轴乃亡父之笔也。”贾石道:“闻得杨顺这厮差人到贵府来提贤侄,要行一网打尽之计。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贤侄何以得全?”沈小霞将济宁事情备细说了一遍。贾石口称“难得”。便分付家童治饭款待。沈小霞问道:“父亲灵柩,恩叔必知,务求指引一拜。”贾石道:“你父亲屈死狱中,是老夫偷尸埋葬,一向不敢对人说知。今日贤侄来此搬回故土,也不枉老夫一片用心。”说罢,刚欲出门,只见外面一位小官人,骑马而来。贾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来也。”那小官便是沈袠,下马相见。贾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大令兄讳襄的便是。”此日弟兄方才识面,恍如梦中相会,抱头而哭。贾石领路,三人同到沈青霞墓所,但见乱草迷离,土堆隐起。贾石令二沈拜了,二沈俱哭倒在地。贾石劝了一回道:“正要商议大事,休得过伤。”二沈方才收泪。贾石道:“二哥、三哥,当时死于非命,也亏了狱卒毛公存仁义之心,可怜他无辜被害,将他尸藁葬于城西三里之外。毛公虽然已故,老夫亦知其处。若扶令先尊灵柩回去,一起带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二位意下何如?”二沈道:“恩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当日又同贾石到城西看了,不胜悲感。次日另备棺木,择吉破土,重新殡殓。三人面色如生,毫不朽败,此乃忠义之气所致也。二沈悲哭,自不必说。当时备下车仗,抬了三个灵柩,别了贾石起身。临别,沈襄对贾石道:“这一轴《出师表》,小侄欲问恩叔取去供养祠堂,幸勿见拒。”贾石慨然许了,取下挂轴相赠。二沈就草堂拜谢,垂泪而别。沈袠先奉灵柩到张家湾,觅船装载。沈襄复身又到北京,见了母亲徐夫人,回复了说话,拜谢了冯主事起身。

此时京中官员,无不追念沈青霞忠义,怜小霞母子扶柩远归,也有送勘合 [勘合——古时调遣军队,用竹木作符契,上盖印信,剖为两半;一半交奉令去调遣的人,一半交被调遣的主将。军队到时,将两半相合,勘验真伪,这种符契叫做“勘合”。明代有驿站的设立,专备官员出行之用,供应人夫、马匹、车船、伙食、给养等。勘合,就是使用驿站的凭照。也可用钱买得。] 的,也有赠赙金 [赙(fù)金——送给人家做丧事的钱叫做赙金。] 的,也有馈赆仪 [赆(jìn)仪——送给人家做路费的钱叫做赆仪。] 的。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张,余俱不受。到了张家湾,另换了官座船,驿递起人夫一百名牵缆,走得好不快!不一日,来到济宁。沈襄分付座船,暂泊河下,单身入城到冯主事家,投了主事平安书信,园上领了闻氏淑女并十岁儿子下船,先参了灵柩,后见了徐夫人。徐氏见了孙儿如此长大,喜不可言。当初只道灭门绝户,如今依然有子有孙;昔日冤家皆恶死见报,天理昭然,可见做恶人的到底吃亏,做好人的到底便宜。闲话休题。到了浙江绍兴府,孟春元领了女儿孟氏,在二十里外迎接。一家骨肉重逢,悲喜交集。将丧船停泊码头,府县官员都往唁吊。旧时家产,已自清查给还。二沈扶柩葬于祖茔,重守三年之制。无人不称大孝。抚按又替沈炼建造表忠祠堂,春秋祀祭。亲笔《出师表》一轴,至今供奉祠堂之中。服满之日,沈襄到京受职,做了知县。为官清正,直升到黄堂知府 [黄堂知府——知府衙门的厅堂是黄颜色的,所以叫做黄堂知府。] 。闻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与叔父沈袠同年进士。子孙世世书香不绝。冯主事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义气,累官至吏部尚书。忽一日,梦见沈青霞来拜,说道:“上帝怜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职。以年兄为南京城隍,明日午时上任。”冯主事觉来,甚以为疑,至明午忽见轿马来迎,无疾而逝。二公俱已为神矣。有诗为证。诗曰:

生前忠义骨犹香,精魄为神万古扬。 料得奸雄沉地狱,皇天果报自昭彰。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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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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